波音737飛機(jī)俯沖過厚重的云層，盤旋在西安咸陽國際機(jī)場上空，播音員的聲音將丘山從睡夢中喚醒。他打開舷窗的遮光板，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正午十二點半。

當(dāng)丘山趕到西京大學(xué)南門時已是下午兩點。他在附近找了家面館匆匆吃完飯后，就立即來到校門口的傳達(dá)室。

“大爺，幫個忙。”丘山從口袋里摸出一張紙條來，上邊寫著那個電話號碼。

“什么事？”傳達(dá)室窗口后邊一雙眼睛從老花鏡上方盯著丘山，一雙手把攤開的報紙抖了抖。

“請幫我查一下這個號碼。”

老頭收起報紙接過紙條，嘴里嘟嘟囔囔似是不耐煩地說著什么，手指頭順著壓在玻璃下的電話表找了起來。

“整個學(xué)校的電話號碼都在這表上吧。”

“那可不？都在。”老頭將電話表找了一遍，抬頭道：“沒有。”說著將紙條遞了回來。

“莫非有些老師的聯(lián)系方式不在這表上？”

“那絕對不可能，這校區(qū)所有電話都列表上咧！”老頭有些狐疑地望著丘山，似乎更不耐煩了：“你要找哪位？”

“唔，不好意思，我可能記錯了。”

老頭揮揮手，又低頭看報去了。

丘山走入校園，在南門附近找到23號樓，發(fā)現(xiàn)警戒帶還沒有撤走，樓前的空地上停著兩輛警車，顯然警方的調(diào)查還沒有結(jié)束。他觀察了一番，發(fā)現(xiàn)這些樓房都建于上世紀(jì)九十年代，六層，每棟樓兩個單元。

丘山繞到公寓樓后邊，背面墻上長滿爬山虎，只露出玻璃窗戶來。樓后大概二十米遠(yuǎn)處是另一棟公寓，中間隔著一條水泥路。路的兩旁種著兩排銀杏樹，銀杏葉在秋風(fēng)中泛出一片淺黃的顏色。一座帶有玻璃罩的公用電話亭夾雜在銀杏樹間，玻璃罩上貼滿了狗皮膏藥般的小廣告。

這時23號樓四層一個房間的窗口露出個腦袋，一個穿著警服的女子探出身子上下張望。丘山慢慢轉(zhuǎn)身往別處走去，免得引起對方注意。

他邊走邊想，昨晚的兩個電話前后時間間隔差不多五分鐘，如果李泰來用家里電話打了第一個電話，那么第二個電話的位置應(yīng)該就在附近。從校門走到23號公寓約十分鐘，李泰來不太可能去校外打第二個電話。學(xué)校電話表上沒有這個號碼，也說明第二個電話不可能是在鄰居家打的。

丘山沿著一條鵝卵石小道邊想邊走，不知不覺走到一棟淺灰色的學(xué)生宿舍樓旁。此時天空越來越陰沉，云層堆積得頗為壯觀，高大國槐的樹冠枝葉茂密，遮蔽了原本淡弱的光線。那棟學(xué)生宿舍樓的路兩旁是修剪整齊的綠化灌木，幾個女生正從大門內(nèi)嘰嘰喳喳走出。

這時丘山聽一位女生跟同伴說：“等一下，我去給家里打個電話。”徑直往旁邊的公用電話亭走去。丘山腦中靈光一閃，突然想起了什么，立即原路返回。

“只有一個可能：李泰來打的是公用電話。”丘山想起了23號公寓樓后的那個公用電話亭，剛才自己并沒有過多留意。他快步往回走去，很快就來到了23號樓后邊，這時幾名警察已經(jīng)來到樓下，正圍著樓四處查看。

丘山只好停下步來，在附近找了個長椅坐下，觀察著那邊的情況。大約過了半個小時，那兩輛警車發(fā)動起來，和一輛救護(hù)車一起往校門外駛?cè)ァ?/p>

稍過片刻，丘山悄悄摸回23號樓。樓前的警戒線已經(jīng)拆除，但空地上多了一些學(xué)生，大家正聚在一起聊著什么。

丘山迅速繞到樓后邊，剛才那個熟視無睹的公用電話亭就在路右側(cè)。這種玻璃罩圍起來的電話亭，與街頭普通的電話亭并沒有什么太大區(qū)別。

丘山掏出手機(jī)來，一邊撥號一邊走到電話亭旁，電話亭里傳來了“叮叮叮”的聲音。丘山走進(jìn)電話亭，看了下顯示屏，正是自己的手機(jī)號。他掛掉電話，頭上腳下掃視了一遍。

電話亭頂蓋是藍(lán)色漆皮的金屬板，上面空蕩蕩的。電話機(jī)是很老式的那種插卡機(jī)，丘山記得這種機(jī)子可以免費(fèi)撥打三分鐘電話。他把機(jī)身看了一遍，除了一些陳舊的斑點和劃痕外，并沒有什么特別的地方。丘山又將各個邊角縫都仔細(xì)搜查了一遍，還是一無所獲。他甚至檢查了一遍腳下的地板，也沒有松動的痕跡。

丘山走出電話亭，圍著它緩緩轉(zhuǎn)了一圈，眼睛上下不停地搜索。除了上邊一圈地兒，玻璃罩的其他部位貼滿了小廣告，有些已飽經(jīng)風(fēng)吹日曬，微微皺起，顏色泛黃，邊角已有剝脫，有些則字跡清晰，紙面雪白，似是剛貼上不久。上邊無非是些“疏通馬桶”“空調(diào)維修”之類的內(nèi)容，即便是新帖的廣告，也沒有什么可疑之處。

丘山看著貼滿小廣告的玻璃罩，突然想起那個男低音。那人一定也對電話亭做過一番搜索，說不定比他檢查得更徹底，甚至可能已經(jīng)得到線索并且把它擦掉了。

想到這里，丘山不禁長嘆了一口氣，揉了揉酸痛的眼睛，沿著路緩緩?fù)刈摺?/p>

此時空中飄起了細(xì)碎的雨點，風(fēng)吹得樹葉沙沙作響。一陣涼風(fēng)挾著冷雨吹來，卷起銀杏葉在空中翻飛。丘山握住沖鋒衣的帽沿兒，望向天空，幾滴沁滿秋寒的雨點打在臉上，他忍不住一個激靈，突然想起昨晚李泰來在電話里說要在下雨之前趕到電話亭。這句沒頭沒腦的話自己當(dāng)時并沒在意，現(xiàn)在回想起來，顯得極為突兀。

雨漸漸大了起來，濡濕了丘山的頭發(fā)。他回頭望向電話亭，不由自主地往電話亭走去，越走越快，最后猛地沖進(jìn)電話亭里。雨滴已經(jīng)浸濕了玻璃罩，窗外慢慢變成灰蒙蒙的一片。

就在此時，丘山突然看見廣告貼上方的一小塊玻璃上隱隱透出了字跡。

丘山感到無比驚奇，湊過臉去仔細(xì)觀察，發(fā)現(xiàn)這一小塊地方與周圍并沒有什么區(qū)別，但蒙蒙細(xì)雨沾到字痕處時，馬上就被吸干，像被海綿吸走了一樣。

模糊的字痕在濕漉漉的玻璃筒壁上漸漸顯現(xiàn)出來。字不大，都連在一起，非常潦草，應(yīng)該是留字者匆匆書就。在周圍雨霧的襯托下，字跡就像是陰刻在玻璃上一樣，變得清晰可辨。丘山凝神細(xì)看，赫然是一首詩：

橫看辰時八菱竿

一部算經(jīng)帛未寒

縱有列王入法眼

三世佛來不歸山

丘山心里默念了一遍，正思付間，窗外雨水越下越大，雨滴打在金屬亭蓋和玻璃筒壁上“砰砰”作響，不一會兒功夫就匯成細(xì)流，沿著筒壁淌了下來。那首絕句隨著雨水沖刷，字跡又漸趨模糊，稍過片刻竟又消失于無。

丘山不禁驚異起來，呆立在電話亭中，腦海里卻千頭萬緒。這首詩無疑是李泰來所留……他為什么要這么做？跟蹤他的人又是誰……

不管怎樣，李泰來一定知道自己被跟蹤了，而且他的死也極有可能與此有關(guān)。

雨下得越來越大，很快就在地上淌出一條條水線來，雨點打在地上，濺出了一片片水花，丘山感到腳踝冰涼，褲腳已被雨水打濕。他看了看窗外，天色漸漸暗了下來，便將沖鋒衣帽子兜住頭，拉緊拉鏈，從電話亭里沖了出去。

丘山一路小跑，回到了中午吃飯的那家面館，此時正是飯點，里邊有不少食客。他找了個角落坐下，要了份羊肉湯面和一份涼菜，湊合著吃了起來，邊吃邊琢磨那首詩的含義。

八菱竿…莫非跟乾陵有什么關(guān)系？他記得以前參觀乾陵時，見過華表、司馬道、神像、述圣紀(jì)碑、無字碑等，并沒有“八菱竿”之類的東西。至于“算經(jīng)”，多少聽說過一些，都是古代探討數(shù)學(xué)問題的書，詩里提到“一部算經(jīng)”，不知有沒有特別含意。列王、法眼、三世佛之類的東西，聽起來都跟佛教有關(guān)，有何深意就不得而知了。

丘山想了想，覺得當(dāng)務(wù)之急是去乾陵轉(zhuǎn)轉(zhuǎn)，看能不能找出些蛛絲馬跡來。

想到這里，衣兜里的手機(jī)突然振動起來。丘山掏出一看，是個陌生號碼。他猶豫片刻后接通了電話。

“喂？”丘山低頭將手機(jī)貼在耳邊，但通話已被掛斷。

丘山抬起頭，下意識地看了看周圍。窗外的雨點漸稀，在昏黃街燈的照耀下變成一條條銀絲在空中飄灑。

一個穿著黑色帽衫的高瘦人影從店門口走進(jìn)來，雙手插在口袋里，低著頭往丘山桌前走來。丘山坐在靠墻角一個兩人小桌旁，瘦高個走到小桌前，也沒打招呼，拉開對面的椅子坐下。

丘山心里直打鼓，把不準(zhǔn)對方是敵是友，暗想即使來者不善，大庭廣眾之下也不至于馬上動粗，于是安下心來，定睛打量了一眼瘦高個。那人長著兩道劍眉，眼窩較深，臉龐略瘦，左邊臉被帽檐的陰影遮住，此時緊蹙眉頭，低頭把玩著手里的手機(jī)。

丘山正猶豫要不要搭訕，攥著的手機(jī)突然又震動起來。他往手機(jī)屏幕一看，原來是一條短信，上面寫著：“丘山，你的處境很危險。”

丘山驚奇地看著短信，又抬頭疑惑地望了眼瘦高個，見他仍在撥弄著自己的手機(jī)。丘山往四周看了看，見右側(cè)靠門的桌旁坐著兩個健壯大漢，正接頭接耳談著什么，時不時往這邊瞅上兩眼。

此時丘山的手機(jī)又震動了一下，上邊顯示著一條新短信：“如果相信我，請不要說話。我?guī)汶x開這里。”

丘山忙回了一條信息：“你是誰？”

“我坐你對面。”

丘山抬頭看了眼瘦高個，發(fā)短信問道：“我為什么相信你？”

“李泰來已死，你現(xiàn)在是他們的目標(biāo)之一。”

丘山心里咯噔一下，想起了昨晚電話里那個神秘冷酷的男低音。

“我該怎么做？”

“你身后左側(cè)有門，門后有過道通往洗手間，在那里等我。”

丘山看了眼瘦高個，見他仍低著頭，一聲不吭地看著手機(jī)，就站起身來往左側(cè)后門走去。經(jīng)過店堂時，丘山用眼睛余光覷了覷那兩個大漢，見他們此時停止了交談，都坐直身子盯著自己。

丘山推開門，門后果然有條過道，但過道較短，五步之外就是洗手間。洗手間門口掛了一塊陳舊的簾子，簾子上用紅顏料寫著“洗手間”三字。丘山撩開簾子推門疾入，見對面有個木格窗戶，玻璃臟兮兮的，窗格已被鐵絲綁死，銹跡斑斑，顯然許久已未清理了。窗臺離地不高，要出去倒不是什么難事，只是擰開鐵絲需要費(fèi)點功夫。

這時瘦高個也走了進(jìn)來，將門栓上，看了眼丘山，徑直往窗前走去。

“你怎么知道……”

“噓。”瘦高個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快走到窗前，看著窗格上捆扎的鐵絲，用手推了推，突然屏住氣，握住窗格猛地一掰，鐵絲竟盡數(shù)崩斷，看得丘山咋舌不已。門外此時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想來應(yīng)該是那倆大漢發(fā)現(xiàn)情況有變，跟了上來。

瘦高個躍上窗臺，回頭向丘山伸出手來。

洗手間的門“啪啪”響了起來，一名大漢大叫開門。丘山急忙握住瘦高個的手，一股大力傳來，丘山蹬噌兩步踏上窗臺。兩人翻出窗外，外邊是一條小胡同，此時天氣陰暗，但還沒有完全黑下來，胡同里一片霏雨綿綿的樣子。

瘦高個說：“跟我來。”接著往胡同外大步而去。

丘山緊跟其后，看著淡淡夜色下瘦高個的背影正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疾行，心中雖然充滿疑問，但腳下卻沒敢停下。

瘦高個突然回身對丘山說：“你的手機(jī)信號被跟蹤了，最好立即關(guān)機(jī)。”

丘山暗想正是此理，難怪對方這么快就能找到自己，忙掏出手機(jī)關(guān)掉了電源。

胡同的路面坑坑洼洼，積了一攤攤水漬，兩人也沒挑干地，蹚著水直行，“撲撲”的濺水聲在靜謐的胡同里聽著特別急促刺耳。

離胡同口還有約五丈遠(yuǎn)時，對面突然閃出個五大三粗的人來，胡同外昏暗的燈光斜照在那人身上，顯出一身橫練的筋肉。那人稍微頓了頓，沉步往胡同里走來，壯碩的身影漸漸遮住了濕漉漉泛著白光的地面。

這時身后也傳來蹚水聲，丘山回頭一看，心中暗暗叫苦，剛才面館里的一個大漢已經(jīng)攆了上來，一前一后，準(zhǔn)備給他們來個甕中捉鱉。

瘦高個卻毫不停步，繼續(xù)往前疾走。

待雙方快照面迎上時，那個五大三粗的人影橫在道中，口中狠狠喝道：“停下。”瘦高個一點也沒有停下的意思，照直往大漢身邊走去。

大漢突然揚(yáng)起手中的一條東西劈了過來，在夜色中閃出片片寒光。

瘦高個斜步向上，輕呼一聲，丘山也沒看清他是咋出的手，只聽大漢“呀”地一聲，砍刀脫手掉進(jìn)水坑里，人竟順著墻根斜歪著倒下。

后邊“撲撲撲”水聲驟起，丘山回望，那人正拿著刀向他們急速沖過來。丘山忙往前躥出幾步，那人從后面惡撲過來，突然躍起，口中大喊一聲，手中片刀揚(yáng)起，朝著丘山后腦勺砍下。

丘山還來不及躲閃，只見眼前人影一閃，瘦高個在胡同右側(cè)墻上輕蹬兩下，斜伸著身子，以掌為刀剁在那大漢的后脖上。

大漢“咕咚”一聲栽倒在地，臉埋進(jìn)一個水坑里。

瘦高個拎起那人后領(lǐng)，將他腦袋挪出水坑。

“快走，他們的人就要到了。”瘦高個說著快步往胡同外奔去，丘山趕緊跟上。

兩人快步跑出胡同，外面是一條大街。此時雨已完全停下，華燈初上，街面上的水漬兒映著街燈和路邊店鋪里的燈光，一片五光十色。瘦高個一邊沿街大步而行，一邊伸手招出租車。一輛空車正好打他們身邊經(jīng)過，司機(jī)停下車來，隔窗大喊：“去哪兒咧？”

“你往哪兒走？”瘦高個問。

“額得奔西邊。”

“好，我們就去西邊。”

兩人上車坐好，瘦高個說：“順著你的道兒開，我們只是隨便轉(zhuǎn)轉(zhuǎn)。”

“好咧。”司機(jī)應(yīng)了一聲，往反光鏡里望了兩人一眼，嘚吧嘚吧聊開了：“倆后生外地來的吧，西邊有不少好耍的地方，老紅樓、大白館都挺不錯。正好順道，要不額載哥倆那邊轉(zhuǎn)轉(zhuǎn)？”

“好。”瘦高個隨口應(yīng)道，扭頭看了眼窗外。丘山跟著回望，遠(yuǎn)遠(yuǎn)看見兩輛越野車沖到胡同口停下，估計有八九個黑衣壯男從車上沖下來，手里都攥著明晃晃的東西涌進(jìn)了胡同。丘山舒了口氣，暗自慶幸跑得及時，想到這里往瘦高個看去，見他竟兀自閉目養(yǎng)神起來。

往西大約駛了二十來分鐘，出租車在路邊停下，司機(jī)說：“老紅樓到了，你們這里下？”

“好。”瘦高個付了車資，兩人走下車來。丘山定睛一看，原來所謂的老紅樓是一個桑拿洗浴中心。

待出租車走遠(yuǎn)，瘦高個說：“我們得往回走。”仍然站在路邊招出租車。

丘山疑惑地望著他，忍不住問道：“兄弟怎么稱呼？”

“稍后再說。”瘦高個頭也不回地答道。

“現(xiàn)在去哪里？”丘山心中雖然不快，但想到剛才被他所救，只好耐著性子接著問道。

“983醫(yī)院。”

“去醫(yī)院？”

“是的。”瘦高個回過身來，沖丘山肯定地點點頭：“李泰來的尸體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