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舟見過先生!”
再一次一躬到地,陳舟的骨子里,尊師重道的概念,還是很重的。
等陳舟出來,把被先生收下的消息告訴父親和兩位哥哥,老陳頭幾乎立刻就紅了眼眶,仰起頭雙手合十:“上天保佑,我們陳家,也要出個念書的人了!”
大郎也是高興得連連點頭,拉著陳舟的手,攥得陳舟呲牙咧嘴。
陳二郎干脆跳了起來,險些把大郎遞到手里的兔子掄飛了。
看著眼前的這一切,陳舟暗下決心,自己一定要把這書讀好。
一等人忠臣孝子,兩件事讀書耕田:這就是這個時代的價值觀。
只是不知道這大明朝的書,比起現(xiàn)代的碩士來,有沒有難度?
先生收下了陳舟做學生,一切就都順理成章了。
兩百個銅錢的束脩送上,加上那兩升糧食,還有那只剩下的野兔。
學籍登記上了,還給了一個回執(zhí),張平夷的私印扣在上面。
雖然不是什么正式的學籍,可是拿回去,在甲首收繳賦稅的時候,還能減免一點錢糧。
這也是這個時代對讀書的最大鼓勵了。
陳舟,已經(jīng)成了馮家私塾的正式學生。
在把稻谷送到廚下的時候,那位負責廚務,據(jù)說是先生夫人的婦女,還順便問了一句,陳舟需不需要在這里住宿?
如果住宿的話,那還要額外地繳納些錢糧。
沒等老陳頭回答,陳舟已經(jīng)明確表示,自己不住宿。
嗯,要做一個走讀生——正好給自己一個鍛煉的機會。
這具身體,有些過于柔弱了。
老陳頭見陳舟堅持,也只得無奈地同意,雖然住在這里會方便些,可是一年半載的,也是一筆不小的開銷。
左近的村子倒也有幾個在這里住宿的,大部分學生都是馮家莊子弟,他們是不用住宿的。
好在兩個莊子離著不算遠,不行的話,先讓大郎二郎倒著送上幾天。
陳舟如此堅持,其實是源于一種愧疚,前世,讓父母操的心太多了。
第二天,陳舟很早就起來了,因為母親李氏比他起得更早。
一碗很稠的碎米粥,已經(jīng)是全家最好的飯食了。
眼見開春之后,就是農(nóng)戶最為著緊難熬的時候。
老話說,一年之計在于春,不僅一年的農(nóng)活要安排下,還得顧著青黃不接的時候,讓一家老小不至于餓肚子。
對老陳頭而言,這不亞于是國家戰(zhàn)略。
而李氏,則是全權(quán)負責全家的后勤。
二郎看著這一碗散發(fā)著米香的碎米粥,有些眼饞地舔了舔嘴唇。
李氏嘆了一口氣,直接把粥端到了陳舟的面前,隨手又把手里攥著的一個雞蛋在圍裙上擦了擦,順手在桌上磕了一下,放在碗邊。
老陳頭端起一碗米湯,呼嚕呼嚕喝了兩大口,順手拿起一個黑面饅頭,掰了半個,遲疑了一下,又掰了一半,放到了米湯里,挑上兩根咸菜,繼續(xù)大吃起來。
陳舟心情有些沉重。
昨天去私塾,事情還算順利。
這兩天他一直在床上躺著,吃的碎米粥盡管有些難以入口,可是還能下肚。
今天這一看,自己吃的,已經(jīng)是這家里最頂級的食物了。
那桌上筐子里的黑面饅頭,陳舟發(fā)誓,除了煤,就沒見過這么黑的饅頭。
可就是這樣的饅頭,也不能敞開肚皮吃。
陳家兄弟三人,基本處于半大小子吃窮老子的時候。
那兩百個銅錢的束脩,此刻沉甸甸地壓在陳舟的心頭。
退學是不成的,否則一定會被老陳頭打死。
拿起碗邊的咸雞蛋,從頂上剝開,用筷子一戳,立刻就有金黃的蛋油流淌了出來。
陳舟明顯聽到了二郎咽唾沫的聲音,抬頭看時,二郎已經(jīng)把一大碗米湯端起來,筷子飛快地劃拉著,劃得碗底響成一片。
陳舟幾筷子把雞蛋全部挖了出來,把蛋清放到自己碗里,又把蛋黃在碟子里戳成了幾小塊。
老陳頭放下碗:”怎么吃飯呢?”
窮人家,飯桌上的規(guī)矩也是要講的。
連筷子怎么放,都是有規(guī)矩的,你要是弄碗米飯,筷子直著插在上邊,家里大人能打死你!
陳舟沒有回答,飛快地夾起一小塊蛋黃,放到了老陳頭的碗里。
老陳頭一怔,李氏,大郎二郎也怔住了,看著陳舟。
陳舟手中筷子不停,李氏一塊,大郎一塊,二郎一塊,略大!
分完蛋黃,陳舟伸手掰下一塊黑面饅頭,直接擦了擦碟子上的蛋油,一口塞進嘴里,端起碗,大口喝起米粥來。
老陳頭嘆了一口氣,端起碗兩口喝完,筷子拍在桌子上,披上衣服出去了。
李氏拿起筷子,看看大郎和二郎,卻見兩個兒子端起碗,背轉(zhuǎn)身,一陣呼嚕山響:“娘,我吃飽了,出去看看爹安排活計!”
說著撂下筷子跑出去了。
李氏又看向陳舟,陳舟急忙兩口扒拉完米粥:”我也吃飽了,我去學堂了!”
說著抓起一旁的褡褳,奪門而出。
院子里,陳家爺仨兒正在說著什么,看陳舟過來,都不說了。
老陳頭看看陳舟:”東西都帶齊了?”
陳舟點頭。
“那讓你大哥送你上學去!”
大郎答應一聲,轉(zhuǎn)身出了門,陳舟急忙跟上。
說實話,陳舟有些怵頭這個大哥,和老陳頭一樣,寡言少語,可是吐口唾沫是個釘。
陳舟本來還想著能在路上套點話兒呢,要是二哥送就好了。
一路無話,眼看著望見學堂了,陳舟開口:”大哥,我自己去吧,家里還忙!”
大郎沒有說話,也沒有停步,一直把陳舟送到了學堂門口,才悶聲道:”好好念書!”
說完,轉(zhuǎn)身大步流星地走了。
陳舟一直看著他轉(zhuǎn)過一個彎兒,才轉(zhuǎn)身進了院子。
院子很大,迎面三間屋子,是私塾的正屋。
兩側(cè)的廂房,一邊是先生的臥室,一邊迎來送往,就是昨天見陳舟的那間,算是辦公室。
臥室中,張平夷已然起身,用完了早飯。
“相公,今天怎么看上去這么高興???”
“是啊,連你也看出來了——這么多年,難為你了,昨天,來了一個孩子——”
“就這——就讓相公你高興起來了?”
“倒也不是,這一段時間以來,為夫時常覺得,老天對你我是不公的,許多人開導過我,無濟于事——可是突然從一個從未讀過書的孩子嘴里,竟然也能夠說出‘沉舟側(cè)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這——豈不是天意嗎?”
婦人連連點頭,眼中瞬間閃亮:”相公,你說的是,這就是天意,沒準過些個日子,我們還能夠回去呢!”
張平夷點了點頭:”但愿如此,冥冥中自有天意,我先去學堂了,今天那孩子來開蒙!”
陳舟還沒到那間充作教室的正屋門前,已經(jīng)聽到里面嗡嗡地讀書聲,書聲瑯瑯倒是談不上,高一聲低一聲地參差不齊。
一進門,幾乎所有的人都轉(zhuǎn)過頭來看著陳舟。
還有兩個明顯沒有讀書的,連忙低下頭去,眼睛卻往后瞄著。
結(jié)果發(fā)現(xiàn)進來的不是先生,頓時轉(zhuǎn)身過來:”哎哎,來新人了!”
“這么大才來進學啊?”
一個十來歲的孩子帶著鄙視的神情,滿臉的優(yōu)越感,仿佛看見了插班生。
“看見沒,這就是托我家的門路才能進學的,陳家的孩子。”
“是啊,看他的個子不矮,年紀很大了吧。”
“聽說十五歲了,十五歲,才來進學,而且聽說只是開蒙,原來沒讀過書。”
“這么大的孩子,老老實實的做點什么不行,實在不行,去當軍戶也可以??!”
陳舟完全不理眾學生的議論,在他的眼里,這就是一群小屁孩。
他這個年齡,還能和一群小屁孩子一般見識嗎?
不過,這鄙視鏈看起來倒是那個時代都存在的。
掃視了一眼這個屋子,一邊倒是有一個空座。
可是,旁邊也坐著兩個年齡極小的孩子,看上去只有七八歲的樣子,正在那里嘰嘰咕咕的,不知道擺弄些什么。
陳舟很是無奈地看著地上那個四條腿的小板凳,自己這個頭,坐著費勁??!
沒辦法,他的個子,比這個屋里所有的人都高,包括那幾個年齡和自己相仿的孩子。
“你是陳家莊來的?”
剛才那個建議陳舟去做軍戶的孩子朝著陳舟嚷了一句。
陳舟沒有回答。
也不需要回答,那個明顯是馮家的孩子嘴快得很:”可不是,陳家莊,陳家三郎!”
“你都這個年齡了,還來讀什么書呢——做點什么不好?”
剛才只是議論,陳舟也沒有放在心上,可是,這樣指著鼻子來針對他?
陳舟笑了:”是啊,你都這個年齡了,為什么還在這里浪費糧食呢?”
“你——”
一句話,這孩子頓時臉紅脖子粗的說不出話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