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啦,發(fā)大水啦!大家快跑??!”
一聲尖叫劃破通州城平靜的天空。
往日熱鬧的通州街道上人們驚慌失措地亂跑著,男男女女,你推我,我擠你,亂成一鍋粥,各式各樣的攤販被掀得到處都是,完全沒有原本的整潔有序。
背著包裹的劉勤站在街頭看著這一幕整個人都呆了。
“大叔,這到底怎么回事?”劉勤一把抓住從身邊跑過的布衣老頭的手。
老頭的臉孔扭曲,眼神渙散,聲音卻尖銳刺耳,直直地大叫著:“不好了,快跑??!”
說完一把掙扎開劉勤的手,頭也不回地跑走了。
劉勤還想再問問怎么回事,人群中卻找不到老頭的身影。
突然一個用力的撞擊猛地撲了過來,劉勤一下跌坐在地上,定眼一看,一個大嬸也跌坐在旁邊。劉勤也顧不上自己屁股上的疼痛,站起來要去扶大嬸,沒想到大嬸護住胸前的包裹,驚叫著連連后退。
“走開,走開!不要搶我東西!救命??!”
“不是,大嬸,我……”劉勤站著不知所措。
看來大嬸是撞傻了,還是先把人扶起來再說。
劉勤跨前一步,彎下腰,手剛伸出去,沒想到一陣刺痛就傳來。
大嬸抓住他的手狠狠地咬下去!
“啊——”劉勤掙扎著要把手抽回來,可大嬸卻死死地咬著,毫不松口。
出于本能的反應,劉勤一拳打在大嬸的身上,終于抽回了自己的手,一看,手背上一個大大的血紅口印,口印上都是血,中間的肉倒被成了白青色,再不抽出來就被她咬下來了。
“你……”劉勤看著大嬸,還想著理論一下,卻驚訝地發(fā)現(xiàn)大嬸的嘴角流著鮮血,眼睛里發(fā)出野獸一般的光,一步一步向他走來。這種眼神劉勤是見過的,小時候在山里打獵,當被捕的獵物無處可逃跑的時候,獵物就會做最后的掙扎,生和死的掙扎,它們的眼神就是這樣,驚恐,兇狠,不要命了。
而此時這種野獸才有的眼神卻出現(xiàn)在人身上。
劉勤連連后退,揮著手,“我,我,我沒有,我就想扶…你……”
大嬸齜著牙,牙口都是血,看著劉勤,突然轉過身朝著拐角跑去。
劉勤看著大嬸的背影消失在拐角,才將發(fā)抖的手慢慢抬起,用另一只手用力地捂住上面流血的傷口,再回過頭看著眼前街上亂哄哄的人群,劉勤心里的恐懼一點一點從身體底下緩緩地升上來。
這是鄉(xiāng)下來的他闖天下的第一天。
這也是崇禎丙子間尋常的一天。就在通州運河大水患后的第三年,剛剛平穩(wěn)下來的通州城又傳來水患來臨的消息。
這個消息像是炸彈一樣,炸開了每個人的心口傷疤。三年前的大水患幾乎席卷了家家戶戶,家家白事,門口掛著的白綾才剛剛拿下,新的水患消息卻又來了,那種內(nèi)心的恐懼比三年前更加的恐怖,沖擊也更加猛烈。
直到傍晚官府的安民告示才讓這個躁動的通州城慢慢地安靜下來。
夜晚降臨,黑幕下,原本熱鬧非凡的夜通州卻靜悄悄的,只能聽到打更那時高時低地叫聲:“天干物燥,小心火燭!”
偶爾,不懂事的娃娃被這靜謐嚇得“哇”的一聲哭起來,當娘的趕緊一把抱到懷里,捂住嘴角,不能發(fā)出一點聲音,因為此時太靜了,靜得可怕。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豎起耳朵聽著外面,只要有一點聲響都能讓他們惶恐不安。
劉勤跟著一群人窩在城門口。
這群人里有販夫走卒,有布縷濫觴的乞丐,還有富態(tài)十足的有錢老爺,此時大家在一起,等著城門打開。
可是那堅若磐石的城門紋絲不動。新來的太守一早就貼出告示,為了維護城中秩序,防止百姓混亂,所有人都不得出城。
也不是人人都遵守規(guī)矩,有幾個膽大的就推搡著守門士兵,想著靠人多一把沖過去,結果被門衛(wèi)以聚眾作亂的名頭壓到城墻上,“咔嚓”一聲,幾十個人頭就滾了下來。
底下人一下全閉了嘴。膽子小的婦人嚇暈了幾個,但誰都不敢再做聲了,捂著跳動不止的心肝快速地離開。
可想離開也沒那么容易,街道都封閉了,所有人不得通行!劉勤跟著人群拐來拐去,又回到了原地,好不容易在舊城門口的墻根底下窩了下來。
走了一天,連口水都沒喝上,劉勤此時是又累又餓,他早上那闖蕩天下的雄心壯志早就不知道飛到哪里去了,心里的埋怨也在一天的推擠中消磨殆光。此時此刻的他唯一想的就是找個地睡一覺,等明天城門開了立刻就回鄉(xiāng)下老家,和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平平靜靜安安穩(wěn)穩(wěn)地過日子。
“哥,喝水不?”
一個輕微的聲音小聲的問著。
有水?劉勤閉著的眼睛立刻睜開,他確實渴。
只見身邊一個包著頭巾像瘦猴子的年輕男子笑嘻嘻問著身邊的一個中年人。
中年人衣著整齊,像是做小生意的,只見他咽著喉嚨,急忙問道:“要!水在哪里?!”
劉勤也趕緊湊了上去,他也想喝水。
瘦猴子見中年男子回應,趕緊諂媚地笑道,“水在這,水在這。”說著就從后背拉出一個低著頭小聲哭泣的婦人,婦人懷里抱著一個嬰兒,瘦猴子指了指婦人的胸部,搓著手說道:“這個,五個銅板一次。”
“啥?”
“大爺,可是現(xiàn)成的奶水,好東西啊!”瘦猴子笑道。
中年生意人臉色變了變,一腳踹過去,“你娘的,這是你娃的東西,敢拿來惡心老子!”
“不,不,不,大爺,奶水也是水,解渴啊。”
“滾!”中年生意人呵斥道。
劉勤舔了一下干澀的嘴唇,一言不發(fā)垂頭往回走。
也許是生意沒做成,也許是因為被中年人踹的那腳太痛,瘦猴子回過頭一巴掌打在了婦人的頭上,婦人一下跌倒,懷里的孩子“哇”的一下哭出聲音。婦人也顧上許多,趕緊將衣服掀開,就要將奶頭塞到娃的嘴里。
“啪”瘦猴子一把打開,“這是能吃的嗎?這是賣錢的!”
小娃娃沒吃到奶水,又被重重打了一下,哭得更厲害了。
“就一口,就一口,娃都一天沒吃了,就一口,就一口……”跌倒的婦人護著孩子不停地說道,說著又揭開衣服,一個干癟的奶頭迸了出來,小娃娃似乎是本能一般就要湊上去。
可瘦猴子一巴掌打在婦人臉上,“你聽不懂我說話是不是,叫你給娃吃,你聽不懂是不是?”
“就一口,就一口!”婦人苦苦哀求著。
“一口也是錢!”瘦猴子說完又一巴掌打了下去。
婦人沒有掙扎,就半跪著杵在那里,任憑瘦猴子一巴掌一巴掌打在臉上,手卻不停地捋著奶頭,把奶水送到小娃娃的口中。
劉勤看得火氣都上來了,可一看周圍的人都像是無所謂一樣,冷眼看著,幾個二流子盯著婦人露出來的奶頭不停地竊笑著。
“你怎么這樣,你,你,你停手!”劉勤通紅著臉站出來指著瘦猴子呵道。
瘦猴子斜著眼看了看劉勤,劉勤身上過時的布衣布褲有些緊身,被瘦猴子這么一看更加不舒服了。
“爺,你買?”瘦猴子停下手,問劉勤道。
劉勤被看得尷尬,后退了幾步,“不,不,我不買。”
瘦猴子臉色一變,“不買?!不買你管什么閑事??!”
劉勤揮著手,“你不能打人?。∧阍趺创蛉四??”再看看周圍,劉勤想尋求點援助,可惜周圍的人都只是看著他,還自覺地離開他一段距離。劉勤生平以來第一次感覺到無助。
“她是我老婆,老子愛打就打,你他媽還多管閑事?”說著就揮舞這拳頭就沖過來,劉勤本能地架起手來準備反抗。
眼看著一場打架就要開始了,看客們開始興奮地躁動起來。
“干什么呢?!”
一個渾厚的聲音從上而下傳來。
瘦猴子停下了自己的拳頭,劉勤也抬起頭看去。
城門上幾個人影晃動,一個像是當兵模樣的人站出來,指著底下大聲喝道:“干什么呢?鬧事?。?!再鬧事就把你們拖上來一并咔嚓了!”
想到剛才那滾下來的幾十個人頭,劉勤的手就發(fā)抖,瘦猴子“嗖”一下跑到婦人旁邊,一把拉起她就往外走。婦人從始至終也沒抬起頭,臨起來還不忘把奶子再用力捋一下給懷里的娃娃。
人群也一下就散開了,大家各自趕緊去找個地方蹲著,這禁嚴不知道要到什么時候,還是保存體力最重要。
中間的地方這個時候只剩下劉勤一個人。他握了握手肘,剛才瘦猴子的那一下還真是痛,不過外在的疼痛還不及內(nèi)心的難受。一種委屈復雜的情緒涌上心頭,好像有股熱淚要涌出來了,可是此時的劉勤不敢哭,他咬咬牙,小心翼翼地走到原來窩著地方。
那地方已經(jīng)被中年生意人占了大半,他閉上眼睛似乎睡著了。劉勤沒說什么,輕輕地將身體靠在墻根處,像簸箕一樣張開腳坐著,盡量不動到別人。
墻角根邊有一棵樹,也不知道是因為冬天緣故還是已經(jīng)死了,樹枝光禿禿的,樹丫直直指向湛藍的夜幕,似乎在訴說什么。
劉勤就這么看著樹枝,心里只有一個念頭,明天我就回去,明天就回!再也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