準備出門的時候,邱二偷偷向我稟告:“張家的人在打聽小姐,我同顧單上下統(tǒng)一了口徑,只說小姐這幾日吃不好,睡不著,夜夜晚上做惡夢,不能單獨一個人呆著。”
我點了點頭。
一般小姑娘,見到了那日的場景之后都會惶惶不安幾日。我若是絲毫沒有影響,如同往日般吃得香睡得好,恐怕張賀就要來懷疑我了。
祭拜丫鬟這事兒,不好對外說,因此,邱二和張家都各自準備了一輛低調的小馬車。
勤兒的墓在京郊一座青山腳下。那邊山清水秀,風景宜人,看得出來,是用心選的。墓上有石頭雕刻的墓碑,上面刻著勤兒的籍貫、名字和立碑人。墓旁邊則立了一塊忠仆碑,上面清楚記錄了勤兒忠心護主卻因此喪命的事情。不過忠仆碑上被救的成了張府的老爺,而不是眼前的張嵐。
我想也是,畢竟還要顧及張家的臉面和張嵐的名聲,怎么能明目張膽地寫出來。
張家的丫鬟打掃了墓地,又放上祭奠的瓜果蔬菜和一壺酒。
張嵐在白盞里倒了一杯,然后又灑在地上,輕聲道:“勤兒,我來看你了,大約過了這次,我也不怎么有機會再來了。害你的人已經(jīng)得到惡報了,你安息吧。”
張嵐退開后,我也灑了酒在地上。
我原本是可以救她們的,以王墨和邱二的本事,對付那幾個人綽綽有余。但我懷著目的接近張嵐,想讓她感激我,信任我,交出我想要的東西,終究是沒有料到另一個人的死亡。
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
這已經(jīng)不是第一個了。
世道惡,天下亂,這里的人們,活得太艱難了。
我在心里默默道:勤兒,你若地下有知,下次投胎,不要再投到這兒了,去找一個平穩(wěn)、安定、和平的世道吧。
祭奠完后,張嵐覺得和我投緣,定要和我坐一輛馬車。所以回去的時候,變成了我和張嵐一輛馬車,玉潤和張家的嬤嬤一輛馬車。
剛上車,張嵐就將車上的車簾全部都放下了,然后驚恐的和我說:“葉小姐,我求你,求求你,把你當初聽到的話全部都忘掉,我不想因此再死人了。”
我疑惑地皺起眉頭:“什么話?當時生死關頭,想著怎么活命都來不及,如何有時間聽那些賊人講什么話?”
我當然知道張嵐指的是什么,這么好的底牌,我怎么可能隨便暴露。
“是,是嗎……那就好,那就好。”張嵐木愣愣地看著我,抱膝在馬車上的榻上縮著,然后默默地發(fā)呆。
馬車里一下安靜下來,只聽到車軸與地面接觸的聲音和隱隱約約的啜泣聲。
我轉頭看了一下,發(fā)現(xiàn)張嵐還抱著膝,抽噎著流淚。
猶豫了一下,我往她那邊靠了靠,輕聲問她:“張小姐,你怎么哭了?”
許是心里壓力太大了,已經(jīng)快到了臨近崩潰的邊緣,太需要發(fā)泄口了,張嵐拉著我的手就說:“葉家姐姐,我真的好難受。勤兒是唯一一個我自己挑的丫鬟。她長得不好看,大手大腳,無論什么衣服穿在她身上,看上去還是一個小村姑??墒?,她是所有人里最淳樸的那個,她不會像其他人那樣表面尊敬我,心里卻鄙夷我,這么多年,幸虧她陪著我……”
壓抑到了極致,這樣的真心話,一旦開了口子,就再也止不?。?ldquo;我知道,我知道那天的賊人是誰指使的,我爹知道,張家的人都知道,可是那又什么用呢?我沒有立場去追問,也不能去追問。姨娘還在家里鬧,可她發(fā)現(xiàn)到家里的人只是勸她,多余的話一句都不說。我不怪她,她是我的嫡姐,嫡母的死和姨娘有著牽扯不清的關系,嫡姐在家里被磨搓我也沒幫上忙,姨娘甚至想讓嫡姐給別人做繼室,這一樁樁一件件,換個人都不會原諒姨娘,也不會原諒占了她本該有的一切的我。”
“可是,我好怕啊……”她突然撲上來,抱著我哭了起來,“葉家姐姐,我好怕,我真的好怕……”
我愣了一下,然后一下一下地撫著她的背,安慰她:“別害怕,現(xiàn)在沒有人能傷害你,我也在這里呢。”
原來如此。張允,張賀,張嵐,張茉,這四個人,再在中間燒一把大火,張家就離內亂不遠了。不過,不著急,不著急,我還要慢慢布置,安排一出最經(jīng)典的大戲。
馬車駛進城門的時候,張嵐的情緒已經(jīng)被安撫下來了。偏偏在這時候,“哐當”一聲,馬車和另外一輛馬車撞在一起了。
我撩開車簾,發(fā)現(xiàn)對方的馬車十分高大華美,根本就不是我這種小馬車能比的。
我叫過邱二:“你去看看那邊的主人家有沒有受傷,然后陪個罪,等下我們讓個路,讓他們先走。”
邱二卻道:“小姐,事有不對,朱雀大道這么寬,怎么能讓兩輛馬車撞在一起?之前分明是對方故意朝著咱們撞過來的,怕是有什么不軌的心思。”
張嵐也拉開了車簾,她看著那架馬車,臉色十分難看:“那是我嫡姐的馬車,對不住,葉家姐姐,你恐怕要被我牽連了。”
話音剛落,對方那邊果然傳來了叫囂聲:“你們誰家馬車,撞了人也不知道來道個歉!”
我按住張嵐:“我去處理,你別下車。”
張嵐卻拉著我搖了搖頭:“葉家姐姐,只要我不下車,誰去都沒用。此事因我而起,當由我來解決。”說罷,不等我挽留,她就跳下了車。
我再度拉開車簾,遠遠看著她們交談,并不大聽得清楚,只隱隱約約聽到張嵐那一句“是妹妹的錯,姐姐不要生氣了”。
隨后,兩方人馬僵持起來。張茉似乎要張嵐做什么,但跟著張嵐的嬤嬤面色嚴肅,堅決不肯。就在那時,張茉突然抽出一鞭子,劈頭蓋臉就往嬤嬤臉上抽去,嬤嬤立馬疼得摔倒在地。隨后,緊跟著就是“啪啪啪”三鞭,嬤嬤臉上出現(xiàn)了好幾道交錯的血痕,被抽地在地上打滾。
與此同時,張茉那邊一個婆子往張嵐的膝蓋踹了一腳,張嵐驚叫了一聲,就被踹得跪倒在地。
跟著張賀的四個彪形大漢立刻上前,卻被張茉喝住。原本他們并不理會張茉,張茉卻仿佛說了什么,那四個人就面露猶豫地不插手了。
事情到了這步,我就不好不插手了,不然我在張賀眼中,就不是那個會見義勇為的人了。
我從馬車上跳下,走到張茉面前,對她行了一禮:“見過夫人。”
張茉微抬著頭看著我:“你是何人?”
我回答道:“小女是何人并不重要,不過張小姐前幾日受了驚嚇,身體不好。眼下天又變寒,她這樣跪著,怕是對身體不好。長姐如母,當姐姐的教育妹妹,也是人之常情,不過凡事還是要以身體為重。”
張茉看著手指上鮮紅的丹蔻,挑了挑眉說:“不嚴厲點,怎么能長教訓呢?”
我又輕聲道:“朱雀大街畢竟人來人往,于夫人、張小姐和整個張家的名聲都有礙。”
張茉笑出聲來,湊到我耳邊輕聲說:“張家的名聲,與我有何關?那些嫁不出去的,有名聲和沒名聲又有什么區(qū)別?”
哦,是嗎?我看著張茉的眼睛,突然笑開,輕聲回道:“不管有沒有區(qū)別,不管是本來就沒有名聲的還是因為現(xiàn)在才沒有名聲的,黑鍋,還是給別人背的好。”
張茉意味深長地看著我,嘴角微微勾了勾,她眼中帶著笑,語氣卻十分憤怒,罵道:“你算什么東西,有什么資格和我說話!從哪里來的,快滾回哪里去!”
有意思,真是有意思。
“夫人豈能如此講話!”正在我想進一步探探張茉的底的時候,旁邊突然傳來了一個男人的聲音。我回頭一看,那人竟然是豐度師兄。
只見豐度師兄還是那副書生打扮,面色嚴肅地走到張茉跟前:“不論女子還是男子,尊重人是起碼的禮貌。夫人出生貴族,卻連基本的禮儀都做不好。無論是選官或是選婦,世家重的都是品格。夫人在眾目睽睽之下尚且如此殘暴,叫人怎么相信您是在教育庶妹,而不是在教訓庶妹?”
“混賬!”張茉瞬間怒氣飆升。
眼看著豐度師兄輕輕松松將張茉惹怒,我心中暗道一聲不好,忙將豐度師兄往旁邊推了一下。果然,“啪”地一聲,張茉一鞭子抽空了。
還沒等我道一聲僥幸,張茉的下一鞭子又來了,結結實實地落在了我身上:“你也不是什么好東西!滾!”
“唔——”我強忍著疼痛,不讓自己叫出聲。
“主——主子!”邱二的叫聲都驚恐地變了,我強忍著沖他搖頭。
不行,不能暴露,不然就前功盡棄了。
“啪”第三鞭又來了,我的思緒變得無比清晰。想想也真是好笑,我是來找張家人報仇的,結果卻要先為張家人挨幾鞭子。
就在那鞭子快要落在我身上的時候,豐度師兄突然沖過來,用后背擋住了那一鞭子。
他的后背,瞬間鮮血淋漓。
我看著豐度師兄忍痛到臉抽搐的樣子,忍不住無奈??礃幼訌埣业娜硕际且幻}相承,發(fā)起瘋來完全不顧及周圍的環(huán)境。
就在這時,一個穿著大紅色衣服的女子騎著馬飛奔而來,一鞭子在半空中纏上張茉的鞭子,往自己這邊用力一抽,就從張茉手中抽走了她的鞭子。
女子看到豐度師兄背上的傷,瞬間大怒:“張茉,你居然敢動我的人!”
張茉卻毫不生氣,只是懶洋洋地看著:“楊璐,這分明是你的人,卻拼死護著另外一個女人,你這是頭上綠了,還是你當真如此大度,竟允許你的人三妻四妾?”
楊璐的厲眼,就這樣落在了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