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傷口流出來的血嚇了一跳。我小時候也被野雞脖子咬過，當(dāng)時抹了兩口唾沫就沒事了，這次為什么會流這么多血？我怕吳嬸了看見擔(dān)心，急忙掏出紙巾擦拭。至于屋里的這兩個人，應(yīng)該是不會擔(dān)心我的，就憑老太太剛才的那個眼神，肯定不會在意我是否受傷；而吳巖現(xiàn)在的狀態(tài)陰晴不定，恐怕也沒那份心智了。我擦完了血，用力按了按傷口，然后把廢紙揣進(jìn)自己兜里。

現(xiàn)在重要的不是我的傷口，而是吳巖。我眼見著他頭上冒汗，臉也漸漸憋紅了，害怕真的捅了什么大婁子，就急忙安慰吳巖，然后把掉在地上的那塊貓眼糖撿起來，剝開了，小心翼翼的遞上去。吳巖的左臂還在瑟瑟發(fā)抖，不過他面對我送上來的糖果，卻并沒有躲閃。我一看有門兒，就繼續(xù)往前送著，小心翼翼的，五十厘米，二十厘米，十厘米……終于送到吳巖嘴邊。他一張嘴，咕嚕一下把貓眼糖吞入嘴中，然后“嘎嘣嘎嘣”的一陣猛嚼，三下五除二就把糖塊咽了下去。再看他的左臂時，抖動的幅度在漸漸變小，臉上的紅暈也漸漸消散，整個人終于穩(wěn)定下來。

天哪，我暗松一口氣，回頭看了一眼吳奶奶。老太太狠狠的瞪了我一眼，沒再說話。我暗叫一聲“好險”，然后又剝了一顆貓眼糖，送進(jìn)吳巖的嘴里，結(jié)果又被吳巖“嘎嘣嘎嘣”的嚼了。我見狀也將嘴里的糖塊嚼了，然后重新剝了兩顆，借口要和吳巖比賽，盡量找機(jī)會和他交流。這樣連續(xù)嚼了三顆之后，我便假裝認(rèn)輸，說還是吳巖厲害，論起吃糖的速度，我是怎么也比不過他的。

虧得我機(jī)智，終于把吳巖逗笑了。剛才那莫名其妙觸碰到的禁忌，好像就這樣蒙混過去了。事實(shí)證明，我在吳家說話做事，不能再像以前那樣肆無忌憚了。我忽然想起了那句話：相見不如懷念！只是短短的三年而已，我沒想到掛霧村會變的這么陌生，更沒想到車禍后的吳巖，會變得這么難以捉摸。有的人死了，有的人變了，而缺席三年的我，分明錯過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吳嬸在外面忙活了著，聽著外間屋傳來的鍋碗瓢盤聲，我似乎又找回了幾分安寧。我找到機(jī)會，去外間屋看了看，原來不知道什么時候，金熙也出來幫忙了，看樣子她做家務(wù)還挺拿手的，窮人的孩子早當(dāng)家，一看就知道是吃過苦的。婆媳兩個人一起忙活著晚飯，我這才知道，原來吳巖家的晚飯也還沒有吃，這頓飯不光是為了我一個人準(zhǔn)備的。

過了一會兒，飯菜終于上桌了。一家人圍坐著，開始動筷。我一天沒吃飯，早就餓得不行了，但是有老太太在旁邊，我又不敢放肆。我一看，飯桌上還有一個比我更拘束的，那就是金熙。

金熙姑娘可憐兮兮的，埋著頭，只顧著吃自己碗里的白飯，連菜都不敢夾。吳嬸時不時的給她夾一些，囑咐她要多吃。金熙每次都點(diǎn)頭哈腰的，客氣得讓吳嬸不舒服。吳嬸就讓我告訴金熙，別這么害怕，今后這里就是自己家，哪有在家里還這樣的？我對吳嬸說，她們那邊特別講究長幼尊卑，跟長輩說話都得用敬語的。然后就用朝鮮話對金熙說：“怎么樣，那個老奶奶，很可怕吧？”

金熙聞言一愣，大概是沒想到我會和她說這種話，抬頭看了我一眼，瞟了一下吳老太太，然后點(diǎn)了點(diǎn)頭。我又說，沒關(guān)系，我也怕這個老太太，都怕了十幾年了，但是你別擔(dān)心，吳嬸和吳巖都是善良的人，再過幾天你習(xí)慣了就好了。金熙聽了，又點(diǎn)點(diǎn)頭。我夾起一塊肉，放在金熙的碗里，跟她開玩笑說，那老太太還有一個可怕的習(xí)慣，先不告訴你，待會兒吃完了飯，你就能看見了。金熙抬眼看著我，問我所指的，是不是老太太的假牙。我一愣，她竟然已經(jīng)知道了？金熙抿嘴一笑，說中午的時候就見過了，的確很可怕！

吳嬸聽不懂我們兩個在說什么，但是見到金熙笑了，便以為我在開導(dǎo)她，也笑著說，這就對了嘛，在自己家里就要輕松一些。吳巖見我給金熙夾菜，也開始往她的碗里忙活，很快就滿滿的一碗，金熙連忙說夠了。

一邊吃著飯，我時不時的留意著老太太，也觀察著吳巖。我發(fā)現(xiàn)即使在吃飯的時候，吳巖也沒摘掉那只黑手套，左手一直放在桌子下面，一次都沒有拿上來過。我心說，該不會是他的手受傷了吧？可是，如果是受傷了，應(yīng)該纏紗布啊，哪有用棉手套捂著的，也不怕傷口化膿？看來不像是受傷。但是如果不是受傷，又會是因?yàn)槭裁茨兀课覍掖蜗雴?，可是就是找不到氣口。旁邊的吳奶奶身上，好像能散發(fā)出一股黑氣，那奇怪的氣場，總是能讓我瞬間閉嘴。

我記得小時候，曾經(jīng)聽村里的老人跟舅爺開玩笑，言語之間那意思是說，舅爺和吳奶奶在年輕的時候，好像還有過一腿。我實(shí)在想不通，舅爺?shù)降卓瓷狭诉@老太太什么，這么怨氣沖天的一個女人，到底哪里可愛了？

外面的天色越來越黑，霧氣也越來越重，屋里亮著燈，玻璃窗上，映照出我們吃飯時的鏡像。我心下茫然，看著玻璃窗上的畫面，悄悄的嘆了口氣。金熙好像一直在注意著我，突然問道：“你怎么了？”我搖搖頭，以我的朝鮮話水平，還不足以闡述我的疑惑，跟她說不明白，另外她也沒有必要知道，于是就說：“沒什么！”

可是，就在這一回神的時候，我突然發(fā)現(xiàn)玻璃窗中忽的一閃，好像有一道影子掠過。我定睛一看，只見在鏡像當(dāng)中，吳巖的脖子上，竟然騎著一個臟兮兮的娃娃。那娃娃圓睜雙目，裂著血盆大嘴，露出了滿嘴的尖牙，兩只耳朵上爬滿了蛆蟲，腦袋頂著一大坨腐肉，一雙黑乎乎的小手，正捂在吳巖的眼睛上，好像要將他的眼球摳出來似的。我頓時大吃一驚，急忙轉(zhuǎn)頭，往吳巖身上看去，可是吳巖的脖子上干干凈凈的，并沒有這樣一個惡鬼娃娃。

咦，這什么情況？

當(dāng)我再朝玻璃窗看去時，鏡像中的那個惡娃，也已經(jīng)消失不見。我立刻驚呆了，愣了那么兩秒，看眾人時，他們好像都沒有察覺，還在靜靜的吃飯。我指著玻璃窗，一時張口結(jié)舌，“這……你們……看到了嗎……剛才……那……”

“看到什么？”吳嬸問了一句。然后眾人都順著我指的方向，朝窗外望去。唯獨(dú)吳老太太一個人，巋然不動，好像沒有聽到我說的話，又像是已經(jīng)見怪不怪了，依舊蠕動著那張老嘴，默默的吃著東西。

“喂呦（怎么了）？”金熙也問了一句。

“怎么，外面來人了嗎？”吳嬸看著我問道。

我一陣搖頭，支支吾吾的，也說不清楚。說實(shí)話，我這時已經(jīng)開始懷疑自己剛才是不是看錯了。我尷尬的收回手，急忙搖頭說：“不……沒有……我好像是，看錯了……沒事！”

我說完這話，就端起飯碗，想要繼續(xù)吃飯?？墒莿偠似痫埻耄吐犚姶皯?ldquo;咣”的一聲，嚇得我把飯碗都打翻了，然后本能的歪著身子，伸手去擋。我想當(dāng)然的認(rèn)為，伴隨著這聲怪響，一定會有什么東西撞破窗戶，闖進(jìn)屋子；或者干脆就是那只惡鬼娃娃，從鏡像當(dāng)中沖了出來，要來找我們的麻煩。

可是兩秒之后，卻傳來了吳嬸的笑聲，她問我這是怎么了，至于嚇成這樣嗎？我一看情況不對，就坐直了身子，往玻璃窗看去時，只見一直大狗正扒著窗戶上，吐著舌頭，呼呼的喘著氣。原來在窗外的，正是那只血眼黑狗，剛才的那“咣”的一聲，是它扒窗戶時弄出來的響動！

我的天哪，我長舒一口氣，手扶著胸脯，真是給我嚇到了。怎么又是這只大黑狗？

吳嬸笑道：“你這孩子，怎么這么怕這只狗，我不是都跟你說了，這只狗就是長得丑了點(diǎn)，其實(shí)是只好狗！”然后又囑咐吳巖，說等有時間了，讓我跟那只狗多熟悉熟悉，熟悉了就好了。我尷尬一笑，心說這只狗的確很惡心人，不過剛剛讓我感到害怕的，可不是這只狗啊！大半碗的米飯都打翻在炕上，吳嬸過來幫忙收拾了，又給我盛了一碗，讓我放心的吃。

好不容易，一頓飯終于吃完。我的肚子是飽了，可是心卻不踏實(shí)了。怪事越來越多，從直覺上感受的到的東西，讓我的心高高的懸了起來。

金熙和吳嬸一起收拾碗筷。吳嬸將我打翻的那碗飯遞給吳巖，讓他拿出喂狗。吳巖聽了，非要拉著我一起去，剛才吳嬸交代過了，讓我和那黑狗“熟悉熟悉”，看吳巖的意思，這就要開始了。我一陣頭大，但是沒辦法，只能跟著吳巖一起去喂狗。

血眼黑狗已經(jīng)離開窗戶，此時正臥在大門外。夜幕下，隔著霧氣，遠(yuǎn)遠(yuǎn)的看著那只詭異的大黑狗，我的心里又是一翻個。

吳巖拉著我來到門口，坐在門外的臺階上，然后把碗給我，讓我喂給大黑狗。我接過狗碗，小心的放在大黑狗面前。大黑狗沖我呲著牙，惡狠狠的一聲低吼。我往后退了一步，大黑狗終于低下頭去吃食。吳巖看著大黑狗，滿臉都帶著微笑?？吹贸鰜?，他的確把大黑狗當(dāng)成了伙伴。

大黑狗吃著食，我也掏出兩塊貓眼糖，一塊遞給吳巖，另一塊自己打開吃了。吳巖用雙手撕著糖紙，依舊撕不開。我就那么靜靜的看著，沒有上去幫忙。這一次，我是故意的。我倒要看看，那只黑手套底下，到底藏了什么秘密。

吳巖撕了好一會兒，終于把糖紙撕開了。我趁機(jī)就說，戴著手套多不方便，你看我光著兩只手，一下就撕開了！這句話說得不疼不癢，吳巖聽了，果然沒有像先前那樣敏感，舉起了左手，打量著那只黑手套，說：“這只手套，可摘不得，很重要的！”我順著他的話茬說，原來是很重要的東西啊，難怪呢，剛才我不小心碰了一下，你都那么不愿意！

吳巖轉(zhuǎn)頭看著我，急忙解釋道：“不是的小魚，你不要誤會，剛才發(fā)火的可不是我，而是我弟弟。是他，是他不想讓你碰的！”

“誰？你……弟弟？”我心說吳家就他獨(dú)苗一個，他哪有什么弟弟啊，這說的又是什么瘋話？可是面對我的疑問，吳巖卻非常認(rèn)真，說：“沒錯，就是我的弟弟。他住在我的食指上，這個手套，就是他的家！”

“什……什么？”我一陣無語。“弟弟”住在食指上，黑手套就是他的家，這是什么鬼話！吳巖的說話方式，怎么變得這么反常？

吳巖又說：“你忘了，我和弟弟一起出的車禍！車禍之后不久，他就搬到我手指頭上來住了。他每天陪著我說話，陪著我玩，是我最好的弟弟了！”

我看著那只黑手套，后脖頸子一陣酥麻。心里暗自犯著嘀咕，和吳巖一起出車禍的，不是我嗎？哪來的這么一個“弟弟”！

再看吳巖時，他正望著那只黑手套，出神的笑著。隱約間，他的眼眶周圍悄然泛紅，那紅色的痕跡，儼然就是一對小小的手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