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十三日,太后千秋。
我與母親坐上翠帷華蓋云頂馬車從蘇府出發(fā),一路緩行,至皇城朱雀街,必得下車。宮內(nèi)除特權(quán)者,不得縱馬行車。有內(nèi)侍上前引領(lǐng),抬了青幃小轎來,上轎后有大膽的官家小姐挑了簾子探頭觀看。
我卻是半點好奇心也無。前世在宮里住了幾年,還看不夠嗎?要說這宮里,朱墻碧瓦,廊腰縵回,亭臺樓榭,金碧輝煌,但與我而言也不過是個好看些的牢籠罷了。
行了不多久,轎子停了,我與母親下轎便見人頭攢動。宴會設(shè)在御花園,此時太后貴妃都還未到?;噬吓c各朝中大臣在前朝。在場的只有各家夫人小姐,氛圍倒是輕松不少。
彼此之間相互打了招呼,當年父親射殺愛女的事情可謂傳的沸沸揚揚,她們對我也并不陌生,都知道蘇家三小姐前幾日回來了。因而十分熱情,一輪見面禮下來,我收了一堆好東西,讓熙春拿著,我偷偷和母親說:“這下發(fā)財了!”
母親戲謔地看著我,“小財迷!”
“阿玲!”阿玲是母親的閨名,我扭頭一瞧,竟是瑄王妃。她與母親算是手帕交,娘家都是江南大族,交情甚好。前世我與父母感情淡漠,心結(jié)誤會重重,一意孤行誓要嫁給韓昭,瑄王妃還曾指著我的鼻子痛罵我??墒悄菚何胰绾文芾斫馑麄兊目嘈摹:髞?,韓昭繼位,將瑄王明面上調(diào)遣邊城,實則與發(fā)配無疑,我竟也無能為力。
“這便是黎兒了吧!記得我小時候見你的時候,白白嫩嫩的糯米團子一樣。沒想到,如今已經(jīng)這么大了,可見女大十八變,這話說的一點都不錯。”瑄王妃褪了手上的玉鐲子給我,“姨母給你的見面禮,拿著玩吧!”
我福身謝過?,u王妃點點頭,笑著和母親說話,“想來前兩天急匆匆讓人過來問我要嬤嬤便是為了黎兒吧?可是你們家那位老太太又作妖了?下次再有什么事,你也早些和我提個醒。當天晚上過來和我說,第二天一大早就讓我給你把人送過去。你當著宮里的嬤嬤是大街上的白菜,三文錢一大堆隨便叫賣嗎?”
“哎呀!我這不是知道你能力強!”
瑄王妃嗤鼻,“那是因為我身邊剛好有兩個得閑的。”
母親笑著推搡瑄王妃:“好了好了!大不了我把女兒分一半給你,讓你認個義女!”
“誰稀罕!想做我義女的人,可是能從東城門排到西城門去!”
“呦!真不稀罕?。≌l說可憐自己沒有個女兒,想要個貼心的小棉襖的!”
“我是稀罕黎兒做我女兒,可是稀罕她當我兒媳婦?。∪糇隽宋伊x女,還怎么當我兒媳婦!”
母親一愣,甩了瑄王妃手臂:“別!黎兒剛回家,我還想她同我貼心貼心呢,可不想這么快把她賣給別家去!”
瑄王妃哈哈大笑,“你呀!剛才還說讓半個給我做閨女呢!這么快就反口了!”
母親斜了瑄王妃一眼:“那怎么一樣!”
瑄王妃笑得更甚了,“與你說笑呢!不過,我也是真有這個心,你也別急啊,我不過這么一說,孩子還小。慢慢處著看看,若是兩人有緣,等黎兒及笄了我們再定。若是無緣,我難道還能一意孤行湊一對怨偶不成?”
“這還差不多!”
我站在一邊十分尷尬,偷偷拉了拉母親的衣角,“娘!”
母親反笑著同我說:“沒事。要真嫁到她家,她也不敢虧待了你!若她待你不好,我便殺到她瑄王府去!”
這下,我更加尷尬了,雙頰緋紅,不知所措。倒是惹得母親和瑄王妃都哈哈大笑。
“素來知道你們兩個要好,在這里說什么悄悄話呢!”來人大約三十多歲,淺金底提花蝴蝶暗紋的交領(lǐng)上衣,下身乃是蜜合色團花青枝水草紋錦裙,緞面上散了點點金光粉。外罩了一件板巖青的披風,頭上珠光玉翠,盡顯富貴雍容。
面貌卻陌生的很,我正在心里頭思索前世見過的各路貴人及皇室宗親,均未找到答案。
瑄王妃和母親已經(jīng)起身見禮,我忙跟著福身。
“見過長寧公主!”
長寧公主!我大為疑惑,這位居然是長寧公主?長寧公主乃是皇上胞妹,只是,以我前世的記憶,她應(yīng)該是早逝的,沒能活過成年。如今,究竟是哪里不同了!
“起身吧!哪有那么多繁文縟節(jié),你們知道,我最不愛這些的!”長寧拉起我的手,“這位便是蘇大人的愛女吧!前幾日便聽聞你回來了。在京城可還習慣?算一算,你也快有十三了吧?”
“多些公主關(guān)心,臣女一切都好。過了冬日生辰便十三了。”
長寧公主又問了幾句諸如都讀過那些書,學到哪兒了。略考了我?guī)拙?。我一一答了。長寧公主便笑起來:“不知道蘇夫人怎么個打算,要我說,不是我自夸。我那女學還是不錯的。你們家義女和侄女也都在里面上學。不如讓令千金也進來。”
瑄王妃抿嘴偷笑:“你倒是會搶生源!”
長寧公主瞪了她一眼,“這么好的苗子,我哪能輕易放過!”
母親笑說:“公主所辦的女學,名聲在外,大家都是知道的。自然是有這個打算。只是以女學的規(guī)矩,是不半路收學員的。如今女學這個學期學業(yè)已經(jīng)過半。我本來是想著,等明年重新開學,再讓她去!”
“這有什么!過幾日,你只管帶她過來便是!規(guī)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況且,即便是入學,那也還是得先過了入學考試的。如此一來,她憑自己的本事考進來的,也不怕別人說閑話。”
“這話說的極是,自然得按規(guī)矩來!”母親點點頭,看著我有些猶疑。母親的心思,我是明白的。她不清楚我在謝家都學了些什么,本想著這幾個月談?wù)勎业牡?,考考我。若是不行,也總還有幾個月的時間可以教我。只是如今長寧公主一說……
長寧公主似乎看穿了母親的心思,“聽聞令千金是被彭城謝家收養(yǎng)的。謝家也算是彭城大戶,祖上也出過好幾位進士。雖說這一輩略顯凋零,但是家學淵源,家風嚴謹可是在當?shù)爻隽嗣?。難得的書香傳世之家。對族中子孫教導尤為看重。令千金是在謝老夫人身邊養(yǎng)大,想來這上頭不會差。”
“謝家我也聽說過,幾代書香。”瑄王妃在一邊點頭,一邊瞧著母親說,“雖說和你們顧家沒得比,但你們顧家乃是我大周首屈一指的文豪之家,便是在九州各國也都是有名的。顧家雖從不出仕,但世代任文華書院院長,族中也多有人在書院任職。文華書院還是從前朝便傳下來的,已有幾百年歷史。屹立至今,出過多少文人墨客,進士才子,狀元探花!遠的不說,便說這近在眼前的。蘇大人還是顧老先生的關(guān)門弟子吧!蘇大人當年游學至江南,拜顧老先生為師,這才與你稱了師兄妹,造就了你們的姻緣。”
母親嗔笑:“在孩子和公主面前,說這些干什么?”
瑄王妃一瞪眼,“我是想告訴你,別拿什么都和自家比,以你們家這情況,你嫁的又還是一樣清貴墨香出名,且出了一代傳奇的蘇家。這么比下去,瞧遍我大周國,誰人比得過?這謝家雖沒你們家的名聲響亮,但也是世族。你當他們家對女孩子的教養(yǎng)是繡花枕頭嗎?”
長寧公主笑呵呵地附和:“要真和顧家蘇家比,那我這女學也便不用開了。蘇夫人放心,過幾日,你只當是帶了令千金來玩的便是。”
如此說來,便是暗暗告訴我們,若是我過了,可直接入學,若是萬一沒過,也不會傳出去,叫我沒臉。這倒是接了母親的后顧之憂。
我拉著母親說:“母親,你就讓我去試試吧!女學里面都是女孩子,我想多交些朋友!”
母親連說:“好!”
這便是應(yīng)了,我看著長寧公主心下暗忖,這一世終究是不同了,我不能再以前世的記憶困擾誤導自己。對于不一樣的事情,不一樣的人,我應(yīng)該主動些,不論是敵是友,都需知己知彼。
幾人又閑說了些話,貴人們便陸續(xù)來了。緊接著皇上也帶了臣子們一同過來。然后便是該有的一輪又一輪的跪拜之禮。直到皇上發(fā)話,讓君臣同樂,彼此不必拘束。我這才找到父親,沖他擠眉弄眼。父親失笑,只身邊有許多同僚在,倒是不好過來。我吐了吐舌頭,只得作罷了。
母親與夫人們正閑聊,“康郡王似乎身子不太好,精神差了些。”
“愛子失蹤,哪里還有什么心情。聽說這兩日不知派了多少人再找,可你說那些歹人究竟是什么人,怎么如此厲害,這么大架勢都沒找到!這些年丟失多少孩子,沒有一個是活著回來了的??悼ね跄哪懿恢?!”
我順著她們的眼神往過去,只見康郡王神色萎靡,一杯杯地喝著酒,他身邊做了位水綠色裙裾的女子,我不由好奇,“那位是康郡王妃嗎?”
母親疑道:“哪位?”
“就是坐在康郡王……”我伸手本想指給母親看,這在這時,那女子似乎能隱約聽見我們的對話,慢慢回過頭來,我這才看清她的臉。她的眼眶深陷,眼周發(fā)黑,嘴唇青紫,妝容十分可怖。
“康郡王原配已經(jīng)過世數(shù)年了,康郡王至今未曾續(xù)弦,哪里來的什么康郡王妃?”
母親這話讓我一個機靈,忙轉(zhuǎn)過臉去,不敢與那女子對視,強笑著說:“娘,是我,我看錯了!”
母親笑了笑,不以為然。我鼓起勇氣,再回過頭,康郡王身邊哪還有那個女子的身影!我大舒了一口氣,只是這口氣還沒完全呼出去,一只手自我身后伸出,拍在我的肩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