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zhuǎn)眼之間,日子又過去了幾天,門前的積雪也都慢慢化成了水,紅梅在冰冷的天氣中緩緩綻放。
這天晚上,我照舊去了趙無極的寢殿里,只是,他并不在。
我知道,他是去了慶元帝哪里,我一個人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著。
其實(shí),趙無極對我并不能說壞,他每晚除了抱著我也沒有做別的事,他有一個你癖好,叫我名字的時候喜歡在后面加“兒”,小七兒,小七兒的叫。
我以為他不會回來的過夜,深夜時分,我突然聽見門口有踉蹌著的腳步聲,我心底一沉,從枕頭底下拿出防身的匕首,我從床上爬起來,躲在門邊。
趙無極的腳步聲輕且穩(wěn),不像這個一般虛浮。
門被打開的那一瞬間,我提起匕首就要刺過去,卻發(fā)現(xiàn)趙無極滿臉潮紅的望著我,他的手直接抓住了匕首,匕首刺過皮膚流出鮮紅的血,我呆愣的看著他。
他只穿著一件單薄的褻衣,露出胸膛,那上面還布著淺淺的紅痕,他笑臉吟吟的對著我,他似乎感覺不到痛。
我聞到一股濃重的酒氣,再看看他潮紅的臉,我猜,難道他喝醉了?失神的一剎那,趙無極一把扔掉我的匕首,整個人都撲在我身上,我勉為其難的撐住他,卻聽見他高聲誦道:
“從來道要得千軍易,偏求一將難,閑時故把忠臣慢,差時不聽忠臣諫,危時卻要忠臣干!”
“什么?”
他癡癡一笑,隨后又直起自己的腰,從我身上慢慢起來,坐在臺階上,他的眼睛閃耀如光,他帶著醉意說:“你知道嗎?這是我十七歲高中狀元時寫下的詩,那時候我騎著高頭大馬,帶著大紅的狀元帽,我意氣風(fēng)發(fā),我有豪情萬丈,如今啊,哈哈哈,我也是位極人臣了。”
我不可置信的張大嘴巴,我從來沒想過趙無極曾經(jīng)中過狀元。
趙無極見我驚訝的樣子,伸出手,把我也按在臺階上,我們兩并肩而坐,我又聽見他說:“你不想不到是嗎?就連我自己也沒想到,我會變成今天這樣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
我看著他,穿透時間,我能想象到十幾年前的他也是風(fēng)流少年一個,也渴望能為國家為天下蒼生做出一點(diǎn)貢獻(xiàn),
這一刻,我們兩就像是相識已久的老朋友一般,他說我聽。
“你為什么不走呢?你武功高強(qiáng),你無牽無掛,你明明可以離開的,你到底舍不得什么!?”我輕輕的問。
他好看的眸子對上我眼,里面是無窮無盡的哀傷,“我的一身本事都承襲于慶元帝,我從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變成今天這樣全是他給的。”他緊接著說:“走?走得了嗎?我的淺淺埋在這兒呢。”
我突然間不知道該說什么,哪怕強(qiáng)大如趙無極也有身不如己的時刻。
“我今天心情好,就教教你什么叫黨爭,權(quán)利是相輔相成的,慶元帝利用我和文官集團(tuán)對抗,我利用慶元帝的保護(hù)得到地位和權(quán)利。”
趙無極的話改變了我對慶元帝的認(rèn)識,在此之前,我一直認(rèn)為慶元帝是昏庸無腦專門寵信趙無極這種宦官,任由他在朝堂上胡作非為。
可如今恰恰相反,是慶元帝利用了趙無極,趙無極殺了的人全是慶元帝看不順眼的,他不能隨意的除了,卻可以用趙無極的手殺之后快。
罵名全部由趙無極來擔(dān),真是老奸巨猾。
“你跟我說這么多做什么?”
他挑眉,微醺的臉在燈火照耀下格外迷人,他惡作劇的沖我呼了一口氣,“我開心。”
我聞到那股酒味,皺著眉頭嫌棄的看著他,漸漸的,那股味道有些不對勁,那里面有點(diǎn)點(diǎn)合歡花的味道,很輕微,不懂醫(yī)理的人幾乎問不出來。
我臉色頓時變得煞白,我喉嚨酸澀的問:“你…….你被下藥了。”
他對我眨眨眼,“小七兒,你真聰明。”他的眼角仿佛有淚光,稍瞬即逝,“慶元帝喜歡用藥……助興。”
他抬頭望著天,皎潔的月光灑在他的臉上,他像是回憶起什么一般,緩緩的說:“人生有三大樂事,其中有一種就是金榜題名時,我當(dāng)年以狀元的身份進(jìn)入六部,第一夜丞相就大擺筵席為我接風(fēng),那天夜里的事我已經(jīng)記不起來了,只是第二天醒來時,慶元帝就站在我面前,而林貴妃扶搖而上成了林皇后。”
“是皇后做的?”
“小七兒,你真聰明。”他又接著說:“我也天真的反抗過,慶元帝后來把我?guī)У骄词路咳?,如果不是我昏了過去,我就真的廢了。”
“趙無極,你真可憐。”我一動不動的看著他。
他聞言哈哈大笑,“可憐?你居然我說可憐,我有東直門,我有高高在上的權(quán)利,我讓你們死,你們就得死,我哪里可憐了?”
“慶元帝呢?皇后呢?你留下來你敢說不是為了報仇嗎?”
他沉默了許久,然后搖頭,聲音頹廢,“我不是,我熟讀圣賢書三千,我有我的抱負(fù),慶元帝既然能給我實(shí)現(xiàn)抱負(fù)的機(jī)會,無論付出什么代價,我都不會放棄。”
原來他和我不一樣,我忍氣吞聲的活著是為了報仇,他的委屈才是求全吧。
趙無極雖然為人狠辣,但是不得不說,朝堂上的勢力從來都是三分天下,沒有一家獨(dú)大的局面。
我無話可說,月光照耀下我們兩的背影倒映在地面上,在這深宮的夜里,凄涼無比。
趙無極打破沉默,他的目光看著遠(yuǎn)方,“相思瘦因人間阻,只隔墻兒住。筆尖和露珠,花瓣題詩句,倩銜泥燕兒將過去。”
這是一首相思的詩,我知道他在想淺淺。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醉了,但我還是問了,“淺淺是誰?”
他轉(zhuǎn)過頭看著我,“淺淺啊,是我的愛人啊。”
“她人呢?”
“死了。”他又重復(fù)了一遍,“她死了,早就死了。”
他突然想起什么一般,對著我說:“你知道不知道,是我親手殺了她。”
“她不是你的愛人嗎?”
“是啊,她哭著求我,求我殺了她。”
淺淺和趙無極原本是青梅竹馬,才子佳人,花前月下,郎情妾意。
年少時的感情是天真浪漫的,才能記一輩子那么長。
趙無極躺在臺階上,閉著眼,睡著了,寒冷的夜再冷也比不過他的心。
他一定是太寂寞了,所以才會找了我這么一個不合時宜的人傾訴,一個人多活了十幾年,他已經(jīng)三十歲了,十七歲已經(jīng)離他很遠(yuǎn)很遠(yuǎn)了。
他本來應(yīng)該是翩翩公子,他應(yīng)該在朝堂上盡情的揮灑著他的理想,他的抱負(fù)。
人生的路有千百萬種,他卻遇到了最不堪的那種。
我剛剛說他可憐,是覺得他真很可憐。
過了好久,我想了想還是沒有把他抬進(jìn)屋里去,我原本打算用的睡蠱也沒有用上,他自己已經(jīng)倒了,我和云聞約定好的時間已經(jīng)快到了。
今夜是燕落抵達(dá)京郊的日子,劉貴妃的人一定早就埋伏好了,我和云聞要等劉貴妃的人動手之后,才能行動。
我看了一眼趙無極,他的眉毛上落著一些微小的霜,他整個人蜷縮的躺在臺階上,嘴里還在呼喚著:“淺淺啊。”
也許他呼喚的并不是淺淺,而是一去不回的年少時光。
我抬起腳步,向外走去,因?yàn)槟抢镉幸粋€等了我很久的人。
云聞?wù)驹诿坊涞紫?,他眼底閃著琉璃般的光芒,嘴角含笑的看著我,他聲音淡淡的,“你來了。”
對,我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