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瓦盆子足有八九斤重,硬梆梆的,就是松開手讓它自然掉落在腳上,也會讓人疼得受不了。更別說我父親這般拼盡全力往下猛摜盆子的砸在自個腳背上了。
他人立馬掙著脖子嚎起來,簡直沒個人聲,嗓子破了音,躺倒在地上,倆手捧住自己腳,另一條腿用力一蹬一蹬的,導(dǎo)致身體像個歪倒的陀螺一樣緩慢地旋轉(zhuǎn)。
殷紅的血液透過鞋面滲了出來,出量比較大,很快流在地上積攢成一灘。我母親拿著筷子,拔開人群擠過去,到跟前蹲下來。將筷子往我父親嘴里一掖,氣得臉都漲紅了,說別嗷啦,丟人八叉的。
我父親使勁咬住筷子,腮幫子都是顫抖的,嘴唇已經(jīng)發(fā)紫。喀吧一下子,把兩根筷子都給咬斷了。又咬著牙撐了一會兒,實在忍受不住,抬起脖子,繼續(xù)仰天鬼嚎起來。
至于那半塊破瓦片子,砰地打在一個正圍觀的孩童頭上了,給劃出一道一指長的大口子,血一個勁地往外冒,流得滿臉都是。他哭,他娘也哭,摟著他不停地給擦著臉上的血,嘴里罵著傻龜孫喲,看把俺給砸的。
過了半天,待我父親不再嚎了,喪葬主持俯下身問他,你還能站起來不。父親喘著氣說,你他媽瞎哦,人都這樣了,還咋站起來。母親趕緊訓(xùn)斥他,不要罵人家主持,葬禮還得靠人家哩。主持沒好氣地沖父親說,你要不站起來,讓誰端著你爹的遺像擱前面引路。
讓我父親小心翼翼地抬起腿,我母親慢慢將他腳上那只鞋子扒下來了,往下一倒,倒出了一股血水子。
只見一只腳腫得跟饅頭似的,背面上缺了老大一塊肉皮,都露出了白色骨頭。我母親說要不給你包扎一下吧。我父親都不敢瞧自己的腳,扭頭望向別處,咬緊牙,身子哆得跟篩糠似的,氣息微弱地應(yīng)了聲喏。
忙乎了半天,用件爛衣服將腳包扎得跟個大粽子似的,鞋子也沒法再穿了,我母親就給他找了根棍兒拄著。
那個受傷的孩童還在嚎啕不止,他母親牽著他走過來,聲色俱厲地問我母親這事兒該咋整。我母親說,先給孩子包扎一下,等俺爹的事兒完了,你掂量著看,該賠多少錢,俺就給恁多少錢,不中么。
這態(tài)度總算還不錯。這位大娘面色緩和了不少。剛準備開口講話,卻讓一旁的喪葬主持給搶了頭,他那表情跟看見了鬼似的:“大嫂哎,你可要想好,這孩子是讓陰陽盆給傷住的,那可是帶著邪氣哩,只要留著傷疤在,你這孩子就得帶著霉運!”
這位大娘一聽,臉色一下子又翻過來了,拍著大腿跳起來沖我母親吵吵:“你說吧,咋弄?!咋弄啊給俺?!”
母親氣得使勁推搡了喪葬主持一下,嘴唇一顫一顫的,聲調(diào)快要哭出來:“大哥,你這是干啥,俺哪里得罪你了?”
喪葬主持指著我父親對她說,我當了一輩子話喪事的,人家都當老佛爺一樣尊敬我,你瞧你家這個是啥貨,剛才罵我嘞,說我瞎了,我要真跟恁家一樣的話,這葬禮我就不給管了,啥玩意兒啊這是。說罷,猛甩了下胳膊,嘴巴一撇一撇的,揩了下眼角,竟然給氣得垂淚了。
恐怕葬禮再進行不下去,我母親沒有搭理他恁些,轉(zhuǎn)過身去查看那孩童頭上的傷勢,彎下腰呼呼地吹著口子,說不一定會留疤呢,不就是劃破了一層薄皮么。
“薄皮?啥薄皮啊!你給睜大眼好好看看!”說著,這位大娘怒氣沖沖地倆手往前一伸,捉住孩童的腦袋,喝令他不要動,又啪啪拍了他兩下子,不讓他掙扎,將其頭上的口子給掰開了:“這都露出骨頭了,還一層薄皮呢,一會兒還得給孩子縫幾針去呢,鐵定會留下疤瘌!”
孩子突然大喊頭暈,接著兩只眼開始往上翻白,面肌痙攣,撲通摔倒在地上,頭和腳往后彎,而軀干卻是往前傾。
“哎呀,我的祖宗,這是咋啦?!”孩童他娘蹲在地上,抖著倆手不知道往哪兒放,干擠著嗓子嗷起來。
“你家孩子這是得破傷風啦!快點兒去送大醫(yī)院吧,晚了人就死啦!”一位白胡子老者跺著腳,胡子一顫一顫的,急火急燎地吼道。
“不就割了個口子么,咋還得破傷風啦?”孩童他娘拍著腿亂蹦,跟條野蛤蟆似的。
“那還用說,肯定是口子里進去風啦!剛才是誰一個勁地吹孩子頭上的口子來著?”喪葬主持又出來插了一杠子。
來不及拖延,幾個村民推著一輛架子車,把孩童抬起來裝上面,匆匆忙忙地往鎮(zhèn)上醫(yī)院趕了。孩童他娘自然也跟了去,走之前不忘惱恨恨地指著我母親說,這要萬一出了啥事兒,恁家得全負責。
接下來,葬禮繼續(xù)進行。由我父親端著擱放遺像的六角托盤,讓我母親給攙扶住身子的一側(cè),一瘸一瘸地走在前面帶路。
趕了大概一個半小時,總算來到了我家的祖墳上。本來早就在前兩天讓效勞的給挖好了一個長方形的大深坑。可不知咋回事,坑被埋掉了一半兒。喪葬主持就派人快點兒把土給掏出來,免得耽擱了下葬吉時。
挖著挖著,就刨出了一個東西來,是個卷起來的破草席子,有人往外拉了一下,沉甸甸的,里面裹著東西。搬上來,展開一看,人都被嚇了一大跳。竟然是一具尸體。只有軀體,沒了腦袋,肌膚腫脹發(fā)黑,散發(fā)出濃烈的惡臭,兩只屁股上生著惡蛆,已然高度腐爛了。
這具尸體并沒有穿衣服。它是在地上趴著的,隱晦部位捂在底下沒能露出來,故而無法分辨出這是男還是女。由于爛得太厲害,沾手就是一把黏肉皮,加上又是一具無頭尸,就沒有人敢再去翻動它。
清理好墳穴,又在四個角落里擺上最后一餐陽間飯,就開始往下落棺材了。孝子孝女們齊聲大哭,裝模裝樣地抱住棺材攔著,不讓往里埋,一直等到別人把他們拉開。
將棺材埋好,墳包堆起來之后,就開始燒紙草了。喪葬主持可憐那具無頭尸,就對我母親說,要不就在你家墳地里再挖個坑,把這殘尸給埋了吧,積德行善,無名尸養(yǎng)風水。母親自己拿不定主意,就找到我父親商量。
我父親堅持不讓埋,并罵了喪葬主持:“我日恁奶奶,咋不埋恁家祖墳上去啊!”把他給氣得又抹淚,說中中,可把你家的事兒給忙完了,你又在這兒欺負我嘞,以后你家不管弄啥都甭再找我啦。
沒有地方埋。不經(jīng)主人同意,冒然埋進別的地方是要挨罵,甚至挨打的,而且到時候還得再把尸體給人家刨出來。喪葬主持只好作罷。繼續(xù)留著那具無頭尸在外面晾著。
紙草正燃燒著的時候,有兩個頑童從玉米叢里鉆出來,倆手圈在嘴巴上大聲叫喚,說在一處地方發(fā)現(xiàn)了一頂紙糊的轎子。
我們跟著倆頑童鉆進玉米叢里,沒走多遠,果然看見了一頂黑色紙糊的轎子,前后各有兩個花里胡哨的紙人,頭上俱都戴著帽子,上面寫著毛筆字:王聽話,甄有勁。
在感到稀奇和驚懼之余,我母親讓幾個效勞的把這紙糊轎子抬到墳上燒了去。可當兩個人剛一抬動黑轎子,就聽得呼啦一聲,花紙破了個洞,從轎子里面掉出一只瓦罐,是實體的。
有個好奇的家伙捧住瓦罐往里一瞅,嚇得喊了一聲娘哎,趕緊將罐子給扔了出去。原來里面裝著一顆腦袋。我母親對我大娘說,俺大哥的頭不是不見了么,你給看看去,萬一里面裝的是俺大哥的頭呢。
可瓦罐里面黑乎乎的,看不清里面的頭顱是啥樣子,我大娘就抱住罐子,擺個口朝下,往下倒,可咕咕咚咚地晃了半天也沒倒出來,就喊我母親過去幫忙。我母親找了塊磚頭遞給我,讓我過去把瓦罐砸開。
嘩啦一聲,我扔下來的磚頭將瓦罐給砸破了。
里面的頭顱露出真面目,可不就是我大伯的么!
見我大娘干愣著不動,我母親湊過去在她耳朵上咬,說這么多人,你快點兒哭起來裝裝樣子啊,免得別人笑話你。
一言如醍醐灌頂。我大娘一屁股跌在地上,用力拍著大腿哭嚎起來,說當家的,你咋真命苦啊,死這么早,落下我一個讓我雜活啊,我也不活了。站起來就要找地方撞,自然是被我母親給攔下了,說你別犯二百五了,這莊稼地里連樹都沒一顆,你拿啥撞啊。
等紙草燒完之后,我大娘脫下來孝服,將我大伯的腦袋裹起來,捎著回家了。行在路上,她和我母親商量著,讓其去幫她把我大伯的頭給縫上去,不是已經(jīng)合作過一次了嘛,有默契了。
到了晚上,吃過飯,把鍋和碗都刷好了。我母親讓我們爺倆呆在家里,她自己則去我大娘家?guī)椭o縫我大伯的頭顱去。我父親答應(yīng)了,說那你快點兒回來啊。
結(jié)果,到了十二點多,我母親還沒有回來。我和父親困得實在不行,就不再等我母親回來了,爺倆爬到床上去睡覺。
半夜里,我又被一泡尿給憋醒了,摸到床頭的繩子拉著燈,一看我身邊空蕩蕩的,原先躺在床上的父親不見了。我喊了幾嗓子,沒有人應(yīng)答。我只好先起來,去院子里把尿給撒了。又是在抖著小雞雞時不經(jīng)意地一瞄,看見了前面有個人正站著夜色中,個子很高,腦袋很大。我走過去一看,又是一個頭上罩著一只瓦罐的家伙。
跟之前一樣,到了一定距離的時候,我每往前走一步,他就往后退一步,不打算跟我靠近。但這次我沒有覺得好玩,反而感到有點兒害怕。當來到院門口時,我就站住了。那個家伙也站住了。
深吸一口氣,猛地轉(zhuǎn)過身,我就往里面跑。他就在后面攆著。一鉆進屋子,我趕緊反過來身關(guān)上門,并迅速插上門閂。
那家伙來到門外面,用力拍打門子,嘭嘭的,震天價的響,使得門子一晃一晃的,上面厚厚的粉塵簌簌往下掉落。
突然那家伙停止了拍門子。
外面安靜了一會兒后,傳出父親的暴喝聲:“你他媽的是誰呀?還頭上戴個破罐子,弄屌啥玩意兒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