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兩天的光景雪就化得差不多了,只有墻角屋后的背陰處還有零星的雪痕,也不再亮白,污污濁濁趴在那兒。陽光很清新,暖融融映照著濕濡濡的大地,潮潤的氣息軟綿綿流動著,使人覺得呼吸異常順暢,吸進胸腔里飽滿柔和。何滿堂坐個馬扎,懶洋洋靠在墻根下,一邊吸煙一邊聽幾個老家伙閑磨牙,有一搭沒一搭的,沒點正經(jīng)事,無非是誰家的母豬生了三條腿的豬崽了,誰家的母雞下了個綠皮蛋什么的,一般不說有關(guān)痛癢的事。都是街里街坊,說不好、說到點子上被人捎了話肯定會惹麻煩。何滿堂干脆不搭腔,一口口吸著煙,兩眼直勾勾瞅著入村的路口,一臉的呆僵。
正發(fā)著呆,頭頂上喇叭吱啦吱啦響了兩聲,聲音很粗礪,很刺耳,像破鏟子鏘鍋發(fā)出的聲音。有人仰起臉,說句,大概又有什么重要指示了要下了。過去的好長一段時間里,高音喇叭在村子里起著無可替代的作用,它是上級伸到這山溝溝的嘴巴,是政治路線的主要傳播渠道,是老百姓的耳朵,沒了它大家非成與世隔絕的聾子不可。可這幾年來喉舌逐漸變啞了,偶爾響起也只是些雞毛蒜皮的鳥事,像什么誰家丟頭驢了,鄉(xiāng)里來收玉米了,行情怎么樣了等等。這時候,喇叭吱啦了一陣后又開始變調(diào)了,咔嚓咔嚓,像是有許多鐵屑被震了下來,撲簌簌落到了地上。終于有人在里面說話了,是村會計王嚴(yán)實的聲音。何滿堂聽到里面喊的竟是自己的名字,說兒子寄錢來了,還不少呢,整整五百塊。
喇叭聲帶著很強的回音,水波樣一陣陣蕩漾開來,把整個村子都覆蓋了。
何滿堂狠狠吸了兩口煙,隨手把煙蒂扔掉了,眼角有了笑意,嘴上卻罵道,王嚴(yán)實這個鱉蛋,詐唬個屌呀。說完就站了起來,提著馬扎朝著村委會走去。老孫頭在后面吆喝著,何滿堂,這次可夠你過個肥年了,不用愁沒酒喝了。
何滿堂腳步很輕快,走得也急,不大一會兒就到了村委會。遠遠看到王嚴(yán)實正在鎖大門,就喊起來,王會計,慢些鎖門,我來了。
王嚴(yán)實很干脆地咔嚓一聲把門鎖了,回過頭望著何滿堂,說道,怎么又來了?你不是叫你大媳婦來取了嗎?杜鵑剛剛騎摩托來的,說是這就給你送過去。
何滿堂立在那里,哦了一聲,一臉的木然。王嚴(yán)實走過何滿堂身邊,說道,兒子出息了就是好,跟著沾大光啦!一臉羨慕。何滿堂微微頷首應(yīng)著,是呀是呀,兩眼盯著王嚴(yán)實的后腦勺,直看著他拐過了那座老屋的墻角,沒了蹤影。
已是接近正午的時候,陽光透過狹小的門窗射進屋里,光燦燦鋪展在烏亮的炕席上,昏暗的屋子里多了幾分鬧騰騰的暖烘氣息。何滿堂一步闖進來,把陽光擋住了大半,陰影一直伸到灶前,把正在燒火做飯的何王氏罩住了。何王氏沒抬頭,呼呼拉著風(fēng)箱,問道,拿錢去了?
何滿堂沒搭腔,一屁股坐在炕沿上,吧嗒吧嗒抽起了煙。何王氏低下頭,往灶底續(xù)著柴火,呼呼的火焰反躥出來,把何王氏的臉映得通紅。何王氏自言自語地說,金玉還算是個有良心的孩子,咱們操心費力的沒白受了那份罪。這下好了,一下子就給咱五百塊,就不用愁沒錢花了,夠咱過個像模像樣的年了。
是呀,肚子痛的是你,拉扯他成人的是你,錢也是寄給你的,可花錢的就不一定是你啦!何滿堂躬著腰,頭深埋著,沒好氣地回了何王氏一句。
何王氏抬起頭,一愣,滿臉的喜色頓時沒了。灶底的火呼地一下子又躥跳出來,火苗把她的灰色衣襟舔得通紅一片,何王氏趕忙用火棍捅著鍋底的柴草,邊捅邊問,你說什么呢?
何滿堂轉(zhuǎn)過身望了老伴一眼,說,錢是金柱家去取的,這還不明明白白打了水漂。
何王氏沉吟了一會兒,然后嘆息一聲說,落她手里就懸了,從小就摳脂刮油的,都順手慣了,進了她腰包的錢財還能輕易吐出來,不信你等著瞧吧,最少她也得剝層深皮去。
吃過午飯,何滿堂去了村會計王嚴(yán)實家。不為別的,就想求人家代筆給二兒子寫封信,寄來了錢總該給個回音吧,總該說幾句好聽的話吧。王嚴(yán)實是村里的秀才,寫一手好字,可惜現(xiàn)在不寫大字報小字報的了,也就沒了多大用場。但王嚴(yán)實的手好像總癢癢,一癢癢就挽起袖子,握著筆亂寫亂涂。然后就讓看熱鬧的人評頭論足,只要別人說個好子,夸耀幾句,他定會喜不自禁,滿臉都是燦爛的笑容。他心里明白何滿堂找他代寫信就是看重他,就是信任他,更何況是寫給讀過大學(xué),在外面出息風(fēng)光了的何金玉。王嚴(yán)實爽快地答應(yīng)下來,取筆鋪紙,一板一眼地寫起來。一袋煙的工夫信就寫好了,王嚴(yán)實抬起頭來問何滿堂,雖然是自家兒子,可身在他鄉(xiāng)就是客呀,也該有個禮尚往來吧,是不是應(yīng)該給人家寄點花生米什么的呀,也算做老人的一點心意。
這事何滿堂不是沒想過,可他有難處,自己不種田,向哪兒鼓搗花生米去呀?王嚴(yán)實看出了何滿堂一臉的難色,搖搖頭,嘆口氣說,有人說多個兒子多只狼,這話有些離譜,可偏偏就沒幾個好玩意兒。把信折疊裝好了,王嚴(yán)實直爽地說,我明天到鄉(xiāng)里報表,順便給你捎到郵局寄了。哦,花生米的事你也交給我了,夜里讓老婆縫個包裹,裝幾斤明天一塊寄去就成了。
何滿堂一臉的感恩戴德,嘴唇翕動著,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王嚴(yán)實淡然一笑,說,瞧你弄出那個樣子吧,不就是幾斤花生米嘛。
何滿堂走出王嚴(yán)實家也沒說出一句話,好遠了嘴唇還在哆嗦。
此后的兩天里何滿堂一直坐在屋子里,悶著頭抽旱煙,一陣陣白煙騰起來,滿屋子都是辛辣的煙霧。何王氏閑著的時候一直坐在炕上,一個勁地發(fā)呆,兩眼一會兒緊盯著房門,一會兒緊盯著老頭子,時不時地嘆息一聲。
第三天吃過早飯,何滿堂抽過了兩袋煙后就站了起來,推開門到了院子里,站在那兒盯著刨食的雞看了一陣子,然后轉(zhuǎn)身邁出了院門。何王氏趕緊扭著身子追上去,扯一把何滿堂的后衣襟,說,你可別把話說沖了,悠著點性子,吵起來叫人笑話。何滿堂聳一聳肩膀,用勁一甩身子,頭也不回的走了。心里暗暗罵著,媽個巴子的,怕笑話?怕笑話就不該把錢偷偷支走了,就該乖乖送過來,這錢是寄給我的,是我們養(yǎng)兒子掙的。他們憑什么揣在腰包里?也不掂量掂量,他們花著個屁數(shù)了?這不是半路打劫是什么?他媽的算哪門子本事。整整五百塊呢,對兩個七十多歲的老人來說可不是個小數(shù)目,夠花銷一陣的,能買一年用的醬醋茶,能吃半年的肥膘肉……可這錢放在你金柱家又算個屁?夠你們擺幾桌酒席的?夠你們買幾件花哨衣裳的,狼心狗肺的東西!何滿堂想,甭說罵幾句,就是朝著鱉羔子的腚上踹幾腳都不解氣,都理所應(yīng)當(dāng)。
這是個難得的好天氣,一絲風(fēng)都沒有,頂端的樹梢一動不動地指向錦藍的天幕,陽光很溫暖,金燦燦撒下來。金柱家的門大開著,里面熙熙攘攘一派熱鬧,像是趕大集樣的嘈雜,嘻嘻哈哈很喜慶,很祥和,何滿堂覺得這蒙頭罩腦的暖暖的陽光就是從那里面播撒出來的。
院子里老老少少站了十幾號人,圍成一個圈子,都在指指點點說著什么,幾個孩子來回跑動著,把幾只雞驚得一陣陣撲棱棱亂飛。一進院門,后屋習(xí)武家娘們翠蘭轉(zhuǎn)過臉,一手攬著孩子,一手招呼道,大叔,大叔,快過來看看你孫媳婦的嫁妝吧,真是了不得!保準(zhǔn)你想都想不到,見都沒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