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阿南說要還錢給我,一時間竟有好幾個說欠我錢的,讓我都不得不為自己的記性感到著急了。雖然我這人愛財卻不摳門,但印象中好像只有水運和阿旺大前年借了我三百塊錢一直沒還吧?阿旺也就算了,水運欠我的錢我一定得趁機要回來。
“平子,我欠你三百,你放心,我會還給你爸的,趕明兒,我再給你燒個十億八億的,求求你,你趕緊走吧。”哼,水運這鐵公雞終于愿意還錢了。
“對對對,我也給你燒。”
“啊,我也燒,我們都燒!”
我心里舒了口氣,繼續(xù)向他們靠近:“你們也別麻煩了,現(xiàn)在就把錢還給我吧。”
一聽我的話,阿南的手立刻伸向口袋掏錢,其他幾個人也紛紛掏出錢來遞給我。我移過去小心翼翼地從他們手里接過錢,避免接觸到他們的手。
哼,都這份兒上了,水運這家伙還不愿意掏錢!我故意轉(zhuǎn)向他,齜牙咧嘴地作勢要咬他。
人群里爆發(fā)出一陣陣慘叫。叫聲很大,估計前院的人早都聽到了,不過那些叔叔伯伯肯定知道我在做什么,所以都默契地沒有進來。
“水運,你他娘的愛錢不要命了!趕緊把錢給他!”強子厲聲罵道。
強子一罵,阿南和其他人也一起罵水運。
我們這一輩當中,水運的名字聽著最文雅,據(jù)說是水運他爸當年花二百塊錢特意請算命先生取的,算命先生拿了好處,就把這名字夸得天花亂墜的,并且重點強調(diào)“水運”這個名字能給他們家?guī)ж敗K\他爸聽了這話別提有多高興了,對他兒子的名字寶貝得不得了。
小時候一幫小屁孩之間都會相互取外號,好玩又叫著親切,我們當時也給水運起了,水運也樂意我們叫,可當天放學后,水運他爸就提著鞋,跟在我們一幫小屁孩后面追了大半個村子。我們看他追著好玩,就一邊發(fā)瘋似的跑,一邊更加囂張地一起大聲喊水運的外號,就差加上曲調(diào)唱成歌了。我們都以為這事到這兒也就完了,誰也沒想到,第二天水運他爸就來學校告我們的狀,說他家孩子就叫水運,不準我們瞎起名字。老師出面三令五申嚴重警告我們,我們也只能吐吐舌頭就此打住。為此,水運還郁悶得不得了。
后來,慢慢長大了,我們都特別佩服水運他爸的先見之明,因為水運比鐵公雞還鐵公雞,世間的錢財只有往他們家進的份兒,要想出來,哼,別做夢了!這家伙,即使是讓他還錢也跟割他肉似的,磨磨唧唧的給你明天推后天,后天推明年。
不過,現(xiàn)在這個情況嘛……
水運看著面目猙獰的我,又看看身邊一雙雙殺人的眼神,終于一咬牙,心一橫,手哆哆嗦嗦地伸向口袋,一邊掏錢還一邊說:“平子,這……這錢你也用不上,要不……要不……我明天買了紙錢給你多燒點兒!”
哎,水運果然是鐵公雞中的戰(zhàn)斗機?。?/p>
不過,在強子的威脅和幫助下,水運的錢終于遞到了我手里。
真是皇天不負有心人啊,這一刻,我激動得真有淚奔的沖動!
哎,我一激動,手一抖,手電筒在下巴上碰了一下,我一時沒忍住就輕聲“啊”了一聲。
對面縮在墻角的那群家伙先是愣了一下,隨即面面相覷。
“平子,你……你不是鬼?”水運最先喊道。
此話一出,大家都反應了過來。
我不好意思地關掉手電,嘿嘿笑起來。就在這時,我看到水運旁邊站著一個熟悉的人影,他微微笑著,從口袋里掏出錢來遞給我。
“阿旺,你就算了,不用還了。”我笑著說道。
阿旺卻不聽,依然微笑著要把錢遞給我。我輕輕嘆口氣,伸出手要接錢。
對面的那群家伙突然又非常安靜,好像連呼吸都沒有了。
“平子,你別再裝了,你嚇得我們還不夠??!”水運突然咬牙切齒地說道。
“水運,你至于這么小肚雞腸嘛!我只是拿回屬于自己的錢而已!再說了,我裝什么了,阿旺非要還錢給我,我不要不是打人家臉嘛!”
水運出奇地沒有反駁我。只有星光的院子里,我看到對面那群家伙的眼睛都死死盯著我,眼睛里的恐懼比剛才還要深重。
我突然也意識到了什么,渾身猛地一震,伸出去的手僵在了半空??吹轿业姆磻瑢γ嬖俅蝹鱽砗ε碌募饨?。他們推著擠著,跌跌撞撞地從我身邊經(jīng)過,瘋也似的逃出了我家后院。
大前年,阿旺借了我三百塊錢,去城里給他媽買生日禮物,回來的路上出了車禍,被一輛大巴車卷到了車輪底下,當場死亡。聽見過的人說,阿旺死得特別慘,被車輪軋得斷胳膊斷腿的,腦漿崩裂,腸子都流了出來,還黏在了車輪上……
只是,此刻站在我面前的阿旺看起來倒挺正常的。
想起這一切之后,我也打算轉(zhuǎn)身就跑,阿旺卻出聲叫住了我。
“平子,我沒有惡意,你先別走。”語氣平淡悲涼,帶著些許懇求。
我沒有再跑,一是不忍心跑,二是我突然意識到自己現(xiàn)在是老蔡的徒弟,一天到晚干的就是跟鬼打交道的事,這時候要是嚇跑了,老蔡知道后肯定會罵死我的。
“我知道你能看到我,我們這群人當中也只有你能看到我,所以我才特意來找你。”阿旺繼續(xù)說道。
“你找我有什么事嗎?”阿旺自尊心強,是個很少求人的主兒,我只好主動問他。
雖然很好奇自己在人間竟然也能看到鬼,但一想到自己在陰司做的營生,我也就不覺得難以理解了。
“嗯,我有件事,需要你幫忙。”阿旺猶豫地說道,似乎是怕我拒絕。
“阿旺,你真是越來越娘們了,咱哥倆的交情還要說幫忙二字?有什么事,你就直說吧!”我不喜歡看阿旺楚楚可憐的樣子,也不忍心看。
“平子,謝謝你。其實很簡單,我就想讓你去見見我媽,幫我傳個話。我能看到她,但她看不到我。”阿旺聲音里的悲傷更濃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知道阿旺死后,他媽很痛苦,總覺得是自己害死了兒子。阿旺的爸爸聽到阿旺的死訊,從城里趕回來將他媽打了一頓,當天就又回了城里。自此,阿旺的媽媽就瘋了。
其實,阿旺的爸爸常年在城里打工,很少回來。村子里早有傳言,說阿旺的爸爸在外面又有了一個家,那邊的家里也有一個兒子。從小到大,阿旺跟媽媽相依為命,日子過得很不容易。阿旺的媽媽也是命苦,好不容易眼看著把兒子拉扯大了,不想?yún)s突然出車禍死了。一提起這事,村里人沒有不感慨的,但感慨歸感慨,自家的日子還是照樣過,歡笑淚水,日子總歸是有滋有味的。可只有阿旺的媽媽,人生就只剩下了濃得化不開的苦澀。
阿旺的媽媽瘋了以后,就成天胡言亂語,逢人就說阿旺沒死,她能感覺得到,阿旺每天晚上都陪著她。由于阿旺媽媽的肆意傳播,現(xiàn)在村里老少爺們只要聽到阿旺的名字,即使是日頭正烈的大白天,都會不自覺打寒戰(zhàn),有膽小的孩子,直接被嚇哭的不在少數(shù)。
看到阿旺,我突然明白了。
“這么說,你媽說得是真的,這幾年你一直都陪在她身邊?”
“嗯,她這個樣子,我不放心。她雖然能感覺到,但看不到,更聽不到我說話。”
本來還打算問阿旺他為什么不去陰司投胎,但聽到這句話后,我就知道自己沒有問的必要了。
“你想對她說什么?”
“你告訴她,我爸的事情我前兩天已經(jīng)解決了,讓她別擔心他再回來打她。還有,讓她好好活下去,我希望她好好活下去。”
阿旺說這些話時,整張臉上都平淡得沒有表情,但他的聲音,他的眼神,都讓我有種想哭的沖動。
“好,我這就去!”
阿旺已經(jīng)等了這么久,他媽媽也等了這么久,我還有什么理由再磨嘰!
跟爸媽打了聲招呼,我就出門朝阿旺家走去——那個幾乎已經(jīng)從里到外到要快荒廢了的家。大門沒有上鎖,里面黑乎乎的,我打著手電筒小心翼翼地推門進去。院子里荒草叢生,蟲鳴聲聲,反而襯得屋里死寂得可怕。我沒走幾步,屋里就竄出一道帶著難聞氣味的身影朝我撲了過來,我沒提防摔倒在地,支撐身體的手劃傷了,手里的手電骨碌碌地滾到一邊。我想反抗,卻突然聽到阿旺媽媽的聲音。
“不能有光,不能有光……”囈語般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地從黑暗中傳來,阿旺媽媽沒有理我,整個人爬在地上,艱難地去抓手電筒。
我沒聽清她的話,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就眼疾手快地把手電筒搶到手里,連忙向后退去,阿旺媽媽卻再次向我撲來。手電筒窄小的光束里,我看到了一張極度慘白而扭曲的臉。我嚇了一跳,渾身一激靈,手一哆嗦差點兒再次把手電給扔了。那滲人的感覺,比我剛剛見到阿旺時還強烈。
“不能有光,求求你了,不能有光,有光阿旺就不來了……”她一遍一遍地說著,手不停地去抓手電筒。
也不知道是在她說了幾遍之后,我終于聽清了她的話,連忙關掉手電。黑暗中唯一的光束消失后,阿旺媽媽終于安靜下來,像個木偶似的緩緩站起,然后朝屋子里走去,就好像我根本不存在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