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陰司,我是三途渡船擺渡人老蔡的徒弟,連黑白無常見了我,也會看在老蔡的面子上敬我?guī)追???稍谶@我生活了二十五年的人間,街上行人匆匆,沒有人會在意我是誰。就比如這會兒吧,我躲在陰涼地猛咳嗽,來往路過的沒一個搭理我的,好不容易過來跟我說句話的,說的還是“別擋道,病鬼!”,我的那個心哪,簡直哇涼哇涼的!
我胸口悶得難受,心里著急,心里不斷念叨著老蔡和他那特別的煙袋鍋子,難道剛到人間又得回去不成?哎,我要是有哪怕一點兒曼珠沙華的葉子就好了,那樣即使沒有老蔡,我也……對了,我雖然沒有曼珠沙華的葉子,但是有花瓣呀!
我欣喜地猛拍自己的胸脯,雖然不知有沒有用,但好歹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吧。我把老蔡給的香囊放在鼻子底下猛吸,淡淡的香味緩緩進(jìn)入我的鼻腔,一路直下進(jìn)入胸口,在我的體內(nèi)徘徊縈繞,融進(jìn)血液里。過了好一會兒,我的胸悶終于慢慢消失了。
我再次在心里將老蔡好好地感激了一番,看來只要香囊在手,這幾天我就能高枕無憂。胸悶問題解決后,接下來就是陽光問題了。九月的天氣,又是正午,太陽還是蠻毒的,大街上來來回回走動的人大都采取了防曬措施,我晃了晃手里的信封,琢磨著自己也該裝備一下了。
吃頓飯,為自己買了套衣服、太陽鏡、遮陽帽以及防曬霜,再給爸媽亂七八糟地買了一大堆東西之后,太陽已經(jīng)西斜了。
雖然李璨送我來的是最近的城隍廟,但從市區(qū)坐車回老家,走高速還得兩個小時呢。折騰半天我終于坐上車時,已經(jīng)快下午六點了。車一上高速,我就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一覺醒來時,正看到大伙下車,終于到了!我打了幾個哈欠,睡眼朦朧地看到夜色很黑,車窗外已經(jīng)亮起了昏黃的燈光。提著大袋小袋走了大概二十分鐘的路后,晚上八點半左右,我終于到家了。
老遠(yuǎn)就看到家里的燈亮著,走近了又聽到吵吵嚷嚷的,家里前前后后似乎涌滿了人,不知道在鬧什么。當(dāng)看到家里紅色大門上貼的白對聯(lián)時,我心里頓時咯噔一下,難道爸媽出事了?我撒丫子就往屋里沖,根本沒注意到周圍人看到我時臉上露出的難以置信和驚恐。
沖進(jìn)爸媽房間后,看到我媽在一大堆婦女的簇?fù)硐履ㄖ蹨I,我二話不說就撥開人群,沖到我媽面前跪下來,用帶著哭腔的聲音顫抖地問道:“媽,我爸出事了?”
原本鬧哄哄的房間在我踏進(jìn)房間那一刻就變得極為安靜,我這么一問,在場的嬸嬸大媽都愣愣地看著我不說話,我媽的眼睛又紅又腫,眼里還含著淚花,死死盯著我嘴唇哆嗦著半天也沒有說出一個字來。
“大妹子,發(fā)啥楞,平娃子平平安安地回來了!”一位年齡稍大點兒的大媽推了推我媽的肩膀,難以置信地說道。
房間里傳來接二連三的松了口氣的聲音,我媽瞅瞅說話的大媽,看對方極力地猛點頭后,這才顫抖地將手伸向我的臉。我一把抓住她粗糙的手,心想我爸肯定是走了,眼淚立刻就嘩嘩地流了下來。
“媽,你告訴我,我爸他……他是怎么走的?”我哭喊道。
我媽嘴唇囁嚅著想說什么,我的后腦勺卻突然重重地挨了一巴掌。我此刻是悲憤交加,正想轉(zhuǎn)身教訓(xùn)一下巴掌的主人,就聽到了我爸沙啞的嗓音:“兔崽子!你還知道回來!人沒事都不知道給家里報個平安!”
我爸沒事,那門口的那對聯(lián)是給誰貼的?爺爺奶奶在我還沒出生時就走了,我們家滿打滿算就我和爸媽三個人呀!
我轉(zhuǎn)過身,看到我爸的眼睛也紅通通的,他伸出手還要打我,我媽卻一下子把我摟進(jìn)了懷里,同時放聲大哭起來。
過了好一會兒,等我媽終于平靜下來,我才知道,家里的白事是給我辦的。我那天被吳天寶帶離車禍現(xiàn)場時,偏巧有個交警在附近。那交警也是個熱心腸,看我人不見了只留下滿地的血,就通過各種渠道,終于在前天打聽到了我爸的電話,并說了當(dāng)時的事。
爸媽見我這么久沒跟家里聯(lián)系,我手機(jī)又打不通,問我平時聯(lián)系的幾個哥們,大家又都說沒見過我,所以便以為我死在了城市里哪個不知名的角落里。雖然找不到我的尸首,他們還是按照老家的習(xí)俗,籌備著給我辦事。
哎,沒想到我擔(dān)心半天,趕上的竟然是自己的喪事!
當(dāng)時好多叔叔嬸嬸大媽大爺都在我家,看到我平安無事地回來,欣喜之余都喊著把對聯(lián)呀靈位呀什么的趕緊撤了。當(dāng)然,這只是前院的動靜,后院支了麻將桌子,我那一幫子發(fā)小都在那兒打麻將,壓根不知道前院發(fā)生的事。
我爸喊著要去撤了后院的麻將桌,我卻阻止了他,說好久沒見過兄弟們了,我去跟他們熱鬧熱鬧。我爸也不阻攔,高高興興地跟他那幫老哥收拾前院。我特意拿了手電,輕輕推開后院的門,走進(jìn)去站在陰影里。
牌桌上四個正主兒,周圍零散地坐了五六個看熱鬧的,加起來有十來個,個個嘴里叼著煙,熏得牌桌上煙霧繚繞的,怪不得他們被安排到了人跡罕至的后院。牌局正熱鬧,強子和阿南又杠上了,一邊摸牌,一邊給對方下狠話,同時重重地把牌扔出去。旁邊看熱鬧的也跟著火上加油。
“你倆別光放狠話,是爺們就來點真格的!”
“對呀,光說不練多沒意思!”
“水運你什么意思?”強子最經(jīng)不住別人煽風(fēng)點火。
“強哥你先別急嘛,你看呀,你和阿南都杠到這份兒上了,輸贏也沒多大勁兒,要不你倆下點兒彩頭?”
水運一向鬼主意多,他這話一出來,其他人都連聲附和,臉上洋溢著激動的神色。
“彩頭?”強子挑釁地望著阿南,“是個好主意!我倒是無所謂,反正今晚我贏定了,就是不知道別人敢不敢賭呢?”
“哼,賭就賭,我還怕你不成!再說了,誰輸誰贏還不一定呢!說吧,賭什么?”這場面,阿南就是再沉穩(wěn),恐怕也沉不住氣了,更何況他也是個一點就著的主兒。
“好,那就這么定了!公平起見,水運,你點子多,你說我們賭什么?”強子轉(zhuǎn)向水運問道。
在場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水運,這家伙立刻故作深沉地用手支起下巴思考起來。
“哎,有了!今天咱聚在這兒是因為平子,我們就賭點兒跟他有關(guān)的。這樣,你們誰要是輸了,誰就把平子衣棺里的那套衣服穿上,在平子的房間里睡一晚!怎么樣?”
聽了水運的話,我罵娘的心都有了。老子的喪事你們在這兒玩就算了,還拿我做賭注!哼,看我一會兒怎么收拾你們一個個沒良心的!
強子和阿南聽到水運說的彩頭都愣了一下,想不答應(yīng)吧,周圍人都已經(jīng)齊聲叫了好。而且兩人又較著勁兒,誰都不愿意露怯,便爽快地表示接受。
牌局繼續(xù),氣氛明顯比剛才緊張了許多。所有人的目光都緊緊盯著強子和阿南,同時又非常沒品地議論紛紛。有的說強子輸定了,有的說贏得肯定是強子,有的甚至說會是平局。強子和阿南的額頭上竟然開始滲出細(xì)密的汗珠。
我的手緩緩向電燈的開關(guān)伸去。
“他娘的,誰要是再聒噪老子就先廢了誰!”強子的罵聲響起時,我的手剛好摸到開關(guān)。只輕輕一碰,昏暗的光線就立刻從院子里消失了。
“誰?哪個殺千刀的,不想活了?”阿南首先喊道。
人群有些騷動,水運的聲音突然響起來:“大家都別動,免得有人在牌上做手腳!”
本來還有人打算出去看看怎么回事,聽到這話,就都站在原地不敢動,也一點兒聲音不敢發(fā)出來。
哈哈,如此大好機(jī)會,我此時不閃亮登場更待何時!
接著,我就玩了一個幾乎所有人小時候都玩過的惡作劇。黑暗的院子里,我將手電放在下巴上,盡量齜牙咧嘴,然后打開手電,用拖長的怨鬼般的聲音說道:
“你們都在我家干什么?不想活了嗎?”我一邊說,還一邊緩緩朝他們走去。
“平……平子,鬼呀!”不知誰喊了這么一句,所有人都驚慌失措地朝院子墻角跑。
“咚咚咚”“嘩啦啦”“哎呀”,亂七八糟的聲響響徹了安靜的院子。
我繼續(xù)慢慢逼近,用更加陰沉的聲音說道:“水運,你剛剛是不是說我壞話了?”
水運滿臉驚恐,哆哆嗦嗦地說:“平……平子,我……我沒有,我們……都是你爸請來幫忙的,我……我……”
“平子,你都死了,不好好去投胎,還回來做什么?我可不怕你啊。”是強子。
嘿,沒想到這家伙還挺有種的,我心里暗嘆一番,但看到他哆嗦的腿又往后退了退,心里又不禁好笑。
“我死得好冤枉呀……閻王說我死得太冤枉,陽世還有人欠我錢沒還,所以就放我回來了。啊,我死得好冤……”
“平……子,你……別過來,我欠你的那二百塊錢,我……我一會兒出去,就還給你爸!”阿南哆哆嗦嗦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