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廟的夜,是凝固的墨汁,是冰冷的鐵砧。
倒塌的神像在黑暗中投下扭曲猙獰的陰影,仿佛在無聲地嘲笑著人間的苦難。寒風從沒有窗紙的破洞中灌入,發(fā)出嗚咽般的尖嘯,卷起地上的塵土和枯草。王石頭小小的身體蜷縮在一堆勉強算是干草的枯葉上,裹著林沖那件同樣破舊的外袍,卻依然抖得像秋風中的最后一片葉子。高燒如同無形的火焰,舔舐著他每一寸肌膚,滾燙得嚇人。手臂上那些深紅色的疹子已經(jīng)連成大片大片的斑塊,腫脹發(fā)亮,邊緣處開始潰爛,滲出黃綠色的、散發(fā)著惡臭的膿液。每一次無意識的抽搐,都帶出一聲破碎的、夢囈般的呻吟:“冷……好冷……”
李栓柱和其他幾個同樣被“封”在破廟里的貧寒孩子,瑟縮在離王石頭最遠的角落,如同受驚的鵪鶉,緊緊擠在一起,連呼吸都屏住了,只剩下恐懼的目光在黑暗中閃爍著,死死盯著那個被瘟疫標記的身影,以及那個守在石頭身邊、如同沉默巖石般的男人。
林沖蹲在王石頭身邊。他撕下自己破爛的衣襟,借著從破窗透進來的一縷慘淡月光,蘸著瓦罐里渾濁冰冷的積水,小心翼翼地擦拭著石頭手臂上潰爛流膿的傷口。膿液粘稠惡臭,沾滿了布條,也沾滿了他的手指。他的動作卻異常地沉穩(wěn),甚至帶著一種近乎“奇異”的溫柔。月光勾勒出他側(cè)臉的輪廓,剛硬的線條此刻被一種近乎虔誠的專注所柔化。布滿風霜和血污的臉上,那雙深陷的眼窩里,是深不見底的疲憊,卻也有一種近乎燃燒的、決絕的平靜。
他翻遍了自己全身。每一個補丁,每一個破洞,每一個可能藏匿的角落。最終,只在褲腰最深的夾縫里,摸出了那串僅剩的銅錢。冰冷的金屬被他的體溫捂得微溫,卻更顯寒酸。十幾枚銅板,沉甸甸地躺在他布滿老繭、沾著膿血和泥污的手心里。這點錢,別說請郎中,連最劣質(zhì)的金瘡藥都買不起一小撮。
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那短暫的、專注的平靜。它比河灘的淤泥更粘稠,比“桃花瘴”的氣味更窒息。它從腳底漫涌上來,凍僵了他的四肢,勒緊了他的喉嚨,最終化作一塊巨大的、冰冷的巨石,沉甸甸地壓在他的心口。他感覺自己的心臟,正被這塊巨石一點點碾碎。
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站起身。骨骼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咯吱”輕響。舊傷處的劇痛如同無數(shù)把燒紅的鋼針,在每一次移動時瘋狂地攢刺著他的神經(jīng)。然而,這肉體的痛苦,此刻竟顯得如此遙遠和微不足道。
他走到破廟那扇搖搖欲墜的破門前,停住。背對著廟內(nèi)燃燒的絕望和冰冷的恐懼。月光將他的影子拉得細長、扭曲,投射在布滿塵土和蛛網(wǎng)的地面上。沒有一絲猶豫,沒有一絲留戀。那深不見底的疲憊眼神里,最后一點屬于“人”的溫度迅速褪去,只剩下一種純粹的、冰冷的、如同萬年玄冰般的決心。那不再是憤怒,不再是掙扎,而是一種被逼到絕境后,野獸般最原始、最直接的毀滅意志。
“看好他。”林沖的聲音響起,低沉、沙啞,如同砂石在鐵器上摩擦,不帶任何情緒,卻像一把冰冷的刀,瞬間劃破了廟內(nèi)死寂的空氣。
話音未落,他的身影已如一道融入夜色的陰影,悄無聲息地消失在門外濃得化不開的黑暗里。寒風卷起地上的塵土,在他消失的地方打了個旋,隨即又歸于死寂。只留下廟內(nèi)孩子們更加劇烈的心跳和無法抑制的顫抖。
曹州城西,“悅來客棧”的二樓一間上房內(nèi),卻是另一番景象。
燭火跳動著暖黃的光暈,驅(qū)散了窗外夜色和瘟疫帶來的些許寒意。桌上杯盤狼藉:一只啃了一半、油光發(fā)亮的燒雞,一碟浸在深褐色醬汁里的鹵味拼盤,還有一壺喝了大半的劣質(zhì)燒酒。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油脂、香料和酒精混合的氣味,與城外彌漫的甜腥腐臭形成刺目的對比。
孫督學敞著綢衫的領口,露出里面白色的中衣,臉上帶著酒后的潮紅和一種劫后余生的松弛。他斜倚在椅背上,一只油膩的手摟著一個濃妝艷抹、穿著俗艷綢裙的粉頭。那粉頭正捏著嗓子,用尖細的聲音說著討好的話。
“哎喲,我的孫老爺,您可真是福大命大造化大!今兒個城外那陣仗,可把奴家魂兒都嚇飛了!”粉頭拍著高聳的胸脯,嬌聲道,“聽說那‘桃花瘴’厲害得緊,沾上就沒跑兒!您離得那么近,可真是菩薩保佑!”
孫定灌了一口燒酒,辛辣的液體順著喉嚨滑下,帶來一絲虛假的暖意,似乎也驅(qū)散了心底殘留的驚悸。他咂咂嘴,臉上露出一種混雜著后怕和不屑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