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府尊手令上“唯爾是問！”四個朱紅大字，像燒紅的烙鐵，燙得孫督學坐立難安。他捏著那張薄薄的紙，在逼仄的公事房里來回踱步，油光光的額頭上沁出細密的汗珠，山羊胡隨著他急促的呼吸微微顫動。窗外，那甜腥腐臭的“桃花瘴”氣味，一陣濃似一陣地飄進來，更添煩躁。
他猛地停下腳步，眼中精光一閃，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他整了整半舊的綢衫，臉上重新堆起那副掌控全局的神情，只是眼底深處，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惶恐。他拿著手令，大步流星地走向殿后那片坑洼的演武場。
林沖正拄著木棍，看著幾個少年主要是王石頭、李栓柱他們吃力地清理著角落堆積的落葉和瓦礫。王石頭那條斷腿用幾根粗糙的木棍和破布條勉強固定著，每挪動一步，小臉都因疼痛而皺成一團，汗水浸濕了額前的碎發(fā)。林沖的目光落在那條傷腿上，舊傷處便條件反射般傳來一陣熟悉的、帶著警告意味的隱痛。
孫定清了清嗓子，聲音洪亮，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都聽好了！府尊大人有令！”他高高舉起那張蓋著鮮紅大印的公文，“城外河道淤塞穢物，已成瘟疫之源！為保曹州一城安危，著令各學堂、行會，即刻抽調(diào)精壯人手，趕赴城外河段清淤疏浚！此乃防疫癘、護桑梓之頭等大事！違令者，嚴懲不貸！”
少年們面面相覷，臉上都露出了驚恐的神色。城外？清淤？那彌漫著致命惡臭、傳說中染上“桃花瘴”必死的地方？連趙金寶都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
孫定銳利的目光如同探針，精準地掃過人群中那些衣著破舊、縮著肩膀的身影。他的聲音放緩了一些，帶上一種近乎“體恤”的腔調(diào)，卻字字如冰錐：
“府尊大人體恤，念及爾等年幼，本不欲征調(diào)。奈何疫癘洶洶，事關闔城性命，不得已而為之！”他話鋒一轉，手指精準地點向王石頭、李栓柱、張鐵蛋等人，“不過嘛，府尊大人也說了，要‘量力而行’。我看，石頭、栓柱、鐵蛋你們幾個，平日里在學堂干活就最是勤勉，身子骨也結實，最能吃苦！這清淤的活計，交給你們，我最是放心！”
他無視王石頭瞬間煞白的臉和那條打著簡陋夾板的斷腿，也無視李栓柱等人眼中涌起的巨大恐懼，語氣變得理所當然，甚至帶著一絲“委以重任”的意味：
“你們本就是‘以工代捐’的，平日里灑掃擔水不在話下，這清淤的力氣活，自然也不在話下！這次去，算是為學堂、為曹州城立一大功！府尊大人必有嘉獎！”他刻意強調(diào)著“以工代捐”四個字，仿佛這就是他們天生的、不可推卸的職責和宿命。
林沖只覺得一股冰冷的寒氣，從腳底板猛地竄上頭頂，瞬間凍結了他的血液。他拄著木棍的手猛地攥緊，粗糙的木紋深深硌進掌心，卻壓不住那股從脊椎骨縫里炸開的邪火！孫定那張油滑的臉，那些冠冕堂皇的鬼話，尤其是他輕飄飄地忽略王石頭的斷腿，像用鈍刀子反復切割林沖早已繃緊到極限的神經(jīng)！
“孫督學！”林沖的聲音不高，卻像兩塊生鐵在砂石上摩擦，帶著一種壓抑到極致的、令人心悸的嘶啞。他猛地抬起頭，那雙原本疲憊、麻木的眼睛里，此刻竟迸射出如同受傷猛獸般的兇戾光芒，死死釘在孫定臉上，“他們……還是孩子！石頭……他的腿！”
孫定被林沖眼中那瞬間爆發(fā)的兇光懾得心頭一悸，下意識地后退了小半步。他的手飛快地按在了腰間——那里別著一根用來“維持秩序”的硬木短棍。臉上的“體恤”瞬間消失，換上了一種混合著惱怒和戒備的冷硬：
“林教頭！你這是什么意思？府尊大人的手令在此！難道你要抗命不成？”他指著公文，聲音拔高，帶著官威，“清淤防疫，關乎全城性命！這是大義！是規(guī)矩！王石頭的腿怎么了？接上了！不耽誤走路！李栓柱他們更是生龍活虎！平日里學堂的雜役，他們哪個干得少了？力氣有的是！”他越說越激動，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林沖臉上，“讓他們?nèi)ィ侨吮M其才，物盡其用！難道讓金寶、錢少爺這些嬌貴的少爺去？還是讓你林教頭拖著一條傷腿去？嗯？！”
孫定的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在林沖那條明顯行動不便的傷腿和他腰間那破布包裹的斷槍位置掃過，充滿了毫不掩飾的威脅和輕蔑。他手中的短棍握得更緊了，身體微微前傾，像一頭隨時準備撲擊的鬣狗。
殿內(nèi)的空氣仿佛凝固了，沉重得讓人喘不過氣。少年們嚇得大氣不敢出，連趙金寶都噤若寒蟬。只有王石頭壓抑的、因為恐懼和疼痛而變得急促的呼吸聲，在這死寂中異常清晰。
就在林沖胸膛劇烈起伏，那股邪火幾乎要沖破喉嚨，化作毀滅一切的咆哮時——
他感到自己破舊的衣角，被一只冰涼、顫抖的小手，輕輕地、幾乎是用盡全身力氣地，拉扯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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