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老農(nóng)最終是背著王石頭,一步一挪,拖著那袋散落了大半、沾滿塵土的黍米離開的。佝僂的背影在破廟門口投下一條細長、扭曲的陰影,如同被踩進泥里的枯草。孫定用手帕反復擦拭著剛才捂過口鼻的手指,仿佛沾上了什么洗不掉的穢物,直到老農(nóng)的身影消失在街角,才嫌惡地將帕子隨手丟給一旁噤若寒蟬的李二狗:“去,洗干凈!一股子窮酸晦氣!”
演武場上只剩下碎石瓦礫間一小灘暗紅的血跡,和空氣中若有若無的、屬于王石頭身上的汗味與血腥氣。少年們被孫定驅趕著,重新站回歪斜的隊列里,氣氛壓抑得如同暴風雨前的死寂。趙金寶恢復了那副滿不在乎的神氣,只是眼神偶爾掃過那攤血跡時,會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
林沖拄著木棍,站在場邊。舊傷處的劇痛并未完全消退,像余燼在骨頭縫里陰燃。攥緊的拳頭早已松開,掌心留下幾道深紫色的月牙形掐痕,微微刺痛。他看著孫定那張恢復從容、甚至帶著一絲嫌麻煩后解脫的臉,看著少年們麻木或躲閃的神情,那股從丹田燒起的邪火,非但沒有熄滅,反而被一種更深沉、更冰冷的絕望所取代,沉甸甸地壓在胸口,讓他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著粗糲的沙石。
當天的“課業(yè)”草草收場。暮色四合,將破敗的城隍廟浸染成一片更深的灰黑。林沖沒有回自己那間四面透風的偏房。他拄著棍,拖著沉重如灌了鉛的雙腿,穿過彌漫著陳腐霉味和劣質燈油氣味的前殿,走向孫定那間所謂的“公事房”。房門虛掩著,里面透出昏黃的燭光和一股更濃重的、混合著廉價熏香、油膩食物和人體汗?jié)n的渾濁氣味。
林沖推門進去。孫定正背對著門,就著燭光,在桌上攤開的賬冊上勾畫著什么,嘴里還哼著不成調(diào)的小曲。桌上堆滿了東西:幾幅廉價的、印著“松鶴延年”之類字樣的卷軸胡亂卷著靠在墻角;幾個扎著紅繩、落滿灰塵的禮盒(顯然是未拆封的“土儀”)堆在桌腳;一盤吃剩的點心,油汪汪的糕餅碎屑散落在賬冊邊緣,引來幾只蒼蠅嗡嗡地盤旋。整個房間彌漫著一種附庸風雅與生活腐化交織的惡濁氣息。
孫定聽到動靜,回過頭,看到是林沖,臉上立刻堆起那種程式化的笑容:“喲,林教頭?還沒歇著?有事?”
林沖沒有說話。他甚至沒有看孫定的臉。他的目光落在桌角那盤油膩的點心上,又掃過那些象征賄賂的禮盒,最后定格在孫定那只沾著點心油漬的手上。他從懷里摸索著,動作緩慢而滯重,像是從自己身體里掏出血肉。幾枚冰冷的銅錢先被掏了出來,放在桌上,發(fā)出幾聲細微的輕響。然后,是一小塊用粗布包裹著的、沉甸甸的東西。
他一層層揭開那洗得發(fā)白、帶著他體溫的粗布,露出里面五兩一塊、成色還算不錯的官銀。燭光下,銀子閃爍著一種冰冷、堅硬、不容置疑的光澤。
林沖伸出枯瘦、指節(jié)粗大的手,將那塊銀子穩(wěn)穩(wěn)地放在油膩的賬冊旁邊,緊挨著那些糕餅碎屑。銀子離開掌心的瞬間,一種奇異的“空落”感瞬間攫住了他,仿佛五臟六腑都被掏走了一塊。
“王石頭的腿。”林沖的聲音干澀沙啞,沒有任何起伏,如同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的瑣事。
孫定臉上的笑容凝固了一瞬,小眼睛飛快地在林沖臉上掃過,又落在那塊銀子上,瞳孔深處掠過一絲難以掩飾的貪婪光芒。他干咳一聲,沒有立刻去拿銀子,反而搓著手,臉上露出一種為難又虛偽的關切:“哎呀,林教頭!您這是……何必呢!這王石頭自己不小心摔斷了腿,學堂也有學堂的難處,府衙撥款實在是……”
“請郎中。”林沖打斷他,聲音依舊平板,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疲憊力量。他的目光終于抬起,落在孫定臉上,那里面沒有任何憤怒或哀求,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被蛀空后的麻木。
孫定被那眼神看得心頭微微一凜,隨即又堆起更深的笑容,伸手飛快地將那塊銀子攏入袖中,動作敏捷得與他肥胖的身軀毫不相稱。“唉,教頭一片仁心,真是令人感佩!感佩?。?rdquo;他一邊說,一邊拍著胸脯,“您放心!沖著教頭這份慈悲心腸,孫某就是自己掏腰包,也得幫襯著點!這銀子,算是我私人貼補給王石頭的藥費!下不為例,下不為例啊!”他嘴里說著“私人貼補”、“下不為例”,語氣誠懇得如同在宣讀圣諭,袖中的手卻將那冰冷的銀塊攥得死緊。
林沖沒有再看他一眼,也沒有再聽他那套虛偽的官腔。他轉過身,拖著那條傷腿,一步步走出這間彌漫著惡濁氣息的房間。門在他身后關上,隔絕了那令人作嘔的油膩和虛偽。
清冷的月光灑在破敗的院落里,在他身前投下一條孤寂、佝僂的影子。他攤開手掌,掌心空空如也,只剩下幾枚銅錢留下的冰冷印痕,仿佛還殘留著那五兩銀子的重量。不,那不是重量,是徹底的“空”。一種被徹底掏空、典當殆盡的空。他感覺自己像個被抽掉了脊梁的稻草人,內(nèi)里早已被這學堂的腐朽、算計和赤裸裸的貪婪蛀空,只剩下一個勉強支撐著行走的破敗皮囊。晚風穿過破敗的窗欞,嗚咽著,像是為他這具空洞的軀殼奏響的挽歌。
四
曹州的春天,以一種病態(tài)的方式走向尾聲。城外的桃花汛早已過去,留下的不是滋養(yǎng),而是災難。渾濁的河水裹挾著上游沖刷下來的大量腐爛桃花瓣、翻著白肚皮的死魚、各種牲畜甚至人的穢物,淤塞在曹州城外的河道和低洼處。日頭一曬,淤積的穢物迅速腐爛發(fā)酵,空氣中彌漫開一股濃烈到令人窒息的甜腥腐臭味。這味道無孔不入,鉆進破廟的每一個縫隙,混入灰塵和霉味之中,形成一種更加污濁、令人作嘔的氣息。
城里的恐慌如同瘟疫本身一樣迅速蔓延。最初是靠近河邊的貧民區(qū),有人開始莫名地高燒、嘔吐,身上迅速長出大片大片猩紅的疹子。很快,疹子開始潰爛,流出惡臭的黃綠色膿液,傷口無法愈合,在高溫和污穢中迅速惡化。死亡的陰影伴隨著那甜腥的腐臭,籠罩了曹州城。
“桃花瘴!是桃花瘴發(fā)了!”恐慌的流言在街頭巷尾飛速傳播。
官府的反應是蒼白而滯后的。幾張蓋著府衙大印的告示被匆忙貼在城門和街口,紙張粗劣,墨跡淋漓模糊,內(nèi)容無非是“近日偶發(fā)春瘟”、“著令百姓注意清潔”、“勿飲生水”、“有恙速報官”之類的套話,在恐慌的民眾面前顯得蒼白無力,很快就被撕爛或被風吹雨淋得面目全非。藥鋪門前排起了長龍,藥價飛漲,絕望的哭喊聲和病患的呻吟聲混雜在甜腥的空氣中。富戶們緊閉門戶,熏著昂貴的香料,試圖隔絕那無孔不入的腐臭和死亡的威脅。
城隍廟武備學堂也無法置身事外。那甜腥的腐臭味同樣鉆了進來,讓本就渾濁的空氣更加難以忍受。少年們無心“習武”,臉上都帶著驚惶。終于,一紙蓋著鮮紅府衙大印的緊急征調(diào)令,在一天傍晚,由一名同樣面帶驚惶的衙役,送到了孫定手中。
孫定捧著那紙公文,在昏黃的燭光下反復看了幾遍,山羊胡微微顫抖。公文措辭嚴厲,要求城內(nèi)各官辦機構、商鋪、富戶,按丁口比例,緊急征調(diào)人手,前往城外淤塞最嚴重的河段,疏通河道,清理淤積穢物,以遏制“瘴氣”蔓延,違者嚴懲不貸!
“完了完了……”孫定在狹小的公事房里踱著步,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油光更甚。他并非憂心瘟疫本身,而是憂心這差事落在學堂頭上該如何應付。讓他去征調(diào)趙金寶那樣的富家子弟?借他十個膽子也不敢!趙大官人只需在府尊面前歪歪嘴,他這個小小的督學就得吃不了兜著走!可是征調(diào)令上白紙黑字寫著“按丁口比例”,學堂名冊上十幾號人,一個也跑不了!
他煩躁地抓著自己稀疏的頭發(fā),目光無意中掃過桌角那份“束脩義捐”名冊。當他的視線落在名冊末尾那幾個名字——王石頭、李栓柱、張鐵蛋……以及他們名字旁邊那片象征“工役抵捐”的空白時,他那雙精于算計的小眼睛猛地一亮,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救命稻草。一個念頭如同毒蛇般鉆入他的腦海,迅速變得清晰而“合理”。
他一把抓起名冊,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復了一下臉上的惶恐,換上一副“憂心忡忡”的表情,推開門,徑直走向正在前殿角落、默默擦拭著一根破舊木棍的林沖。
“林教頭!”孫定的聲音帶著一種刻意營造的沉重,“大禍臨頭了!府尊大人下了死命令,征調(diào)人手去清淤!說是要遏制那要命的桃花瘴!”
林沖擦拭木棍的手停頓了一下,沒有抬頭。那甜腥的腐臭味仿佛更濃了。
孫定湊近一步,壓低聲音,帶著一種推心置腹般的“無奈”和“精明”:“您說,這可如何是好?咱們學堂這點人,老的老,小的小……趙金寶他們幾個,細皮嫩肉的,哪干得了那挖淤泥、抬穢物的臟活累活?萬一有個閃失,咱們怎么跟趙大官人、錢老爺他們交代?”他頓了頓,觀察著林沖毫無反應的臉,繼續(xù)道,語氣變得“理所當然”起來:
“我看啊,這差事,還得落在那些個‘以工代捐’的孩子頭上!王石頭、李栓柱他們幾個,雖說王石頭腿腳還不利索,但身子骨結實,平日里干活也慣了!讓他們頂了學堂的名額去!反正……他們名字在冊,也算‘丁口’嘛!這就叫……各盡其責!”
他臉上甚至擠出一絲為自己“急智”而得意的笑容,山羊胡微微翹起:“教頭您覺得呢?這也是沒辦法的辦法??!總不能讓學堂關門大吉吧?”
林沖緩緩抬起頭?;璋抵校瑢O定看到林沖那雙一直疲憊麻木的眼睛里,此刻竟燃起兩點幽深、冰冷的寒光,如同受傷的猛獸在黑暗中鎖定了獵物。那目光銳利得讓孫定心頭猛地一悸,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手已經(jīng)摸向了腰間別著的那根防身用的硬木短棍,身體繃緊,進入了戒備狀態(tài)。
一股冰冷的邪火,混雜著被徹底蛀空的絕望和那無處不在的甜腥腐臭,在林沖的胸腹間翻騰、沖撞。學堂的腐朽、孫定的算計、王石頭的斷腿、老農(nóng)的絕望、自己典當尊嚴換來的五兩銀子……還有眼前這冠冕堂皇的、要將最孱弱者推入瘟疫泥潭的“精明”主意!這一切,像無數(shù)條冰冷的毒蛇,纏繞著他的心臟,越收越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