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了,紙錢焚燒的灰燼早被新雪層層掩埋,連最后一點嗆人的煙火氣也散得干凈。沈府素白一片,檐下冰凌如劍倒懸,那份藏在袖中的遺囑仿佛一塊烙鐵,緊緊貼著她的肌膚,滾燙而沉重。
“鸞兒妹妹。”溫潤的嗓音自身后響起,沈闕踏雪而來,披著件半舊不新的青灰色錦袍,臉上是恰到好處的關(guān)切。他從袖中取出一個巴掌大的檀木盒子,盒面雕著并蒂蓮花,精致異常。“見你這幾日清減不少,為兄心中實在不忍。這盒胭脂,是京里‘玉容齋’的新品,名喚‘雪里嬌’,顏色最是清透潤澤,正配妹妹這冰肌玉骨。”
沈鸞的目光落在那盒子上。檀木雕工繁復(fù),絕非尋常物件。前世,這盒胭脂也曾送到她手中,帶著沈闕偽善的“關(guān)懷”。那時她只當(dāng)是兄妹情誼,抹上后,身體便一日日畏寒下去,最終纏綿病榻,成了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魚肉。
“多謝兄長掛懷。”沈鸞抬起臉,唇角彎起一個毫無破綻的、帶著幾分受寵若驚的弧度。她接過了那盒胭脂,檀木盒子帶著一絲暖意,令人作嘔。
沈闕見她收下,又溫言叮囑幾句“節(jié)哀順變”、“保重身體”之類的話,才轉(zhuǎn)身離去。那青灰色的背影消失在回廊轉(zhuǎn)角。
她并未回自己那清冷的閨房,而是徑直朝著柳氏如今暫居的東跨院走去。
東跨院暖閣里熏著濃烈的暖香,與靈堂的寒寂判若兩個世界。柳氏正歪在臨窗的貴妃榻上,由兩個小丫鬟捶著腿,身上穿著簇新的銀鼠皮襖,臉上敷著薄粉,雖盡力做出哀戚之色,眼底那份對新生活的隱隱期待和當(dāng)家主母的試探卻藏不住。沈鸞的突然到訪,讓她有些意外。
“鸞兒來了?”柳氏坐直了些,語氣帶著長輩的矜持。
沈鸞上前,恭謹(jǐn)?shù)匦辛藗€禮,臉上是恰到好處的羞赧。“母親安好。女兒……女兒方才得了兄長一盒胭脂,喚作‘雪里嬌’,說是極好的東西。”她將手中那檀木盒子捧上前,微微低著頭,聲音輕軟,“只是女兒尚在孝中,又年紀(jì)小,用這等艷色之物,實在不妥,也怕……怕外人閑話,說女兒不念著母親剛走……思來想去,唯有母親這般雍容氣度才配得上,特來獻(xiàn)與母親。”
她言辭懇切,情態(tài)卑微,將一個驟然失怙、謹(jǐn)小慎微又渴望新繼母庇護(hù)的孤女形象演得入木三分。
“你這孩子,倒是有心了。”入手沉甸甸的檀木質(zhì)感,無不彰顯著價值不菲。她打開盒蓋,一股清冽又帶著奇異甜暖的花香瞬間彌漫開來,細(xì)膩如初凝的胭脂凍。柳氏眼中閃過一絲滿意,指尖忍不住沾了一點,在掌心暈開,果然如傳言般清透服帖。“難為闕兒想著你,更難得你這份孝心。”“罷了,你一片心意,我收下便是?;厝バ伞?rdquo;
“是,母親也請多保重。”沈鸞又福了一福,低眉順眼地退了出去。她微微吸了一口氣,將那暖閣里濃郁的暖香與胭脂的甜膩氣息徹底隔絕在外。身后隱隱傳來柳氏略帶得意的吩咐丫鬟的聲音:“收好了,明日便試試這‘雪里嬌’……”
沈鸞沒有回頭,步履沉穩(wěn)地走向自己那冷清的小院。阿蠻已備好了熱水和簡單的素齋。
“小姐,您可回來了,凍著了吧?”阿蠻麻利地替她解下斗篷,又塞了個暖手爐過來。
沈鸞在炭盆邊坐下,伸手烤著火,指尖的冰涼漸漸被驅(qū)散。她看著跳躍的炭火,低聲問:“阿蠻,你覺得……新夫人待我如何?”
阿蠻愣了一下,隨即憤憤地小聲道:“裝模作樣罷了!靈堂上哭得比誰都響,回了院子就換上新襖子!大少爺也是,看著溫和,眼神總叫人心里發(fā)毛……小姐,咱們得防著點。”她一邊說,一邊警惕地走到門邊看了看,壓得更低的聲音里帶著焦急,“票號那邊,老掌柜偷偷遞了話進(jìn)來,說……說賬目有些不對頭。”
沈鸞撥弄炭火的手微微一頓。賬目不對……她抬眼,看著阿蠻因擔(dān)憂而皺緊的小臉,火光在她清澈的眼底跳躍。前世,就是這雙眼睛,在最后關(guān)頭死死護(hù)在她身前,被沈闕的人亂棍打死……
“好阿蠻,別怕。”她頓了頓,“明日,你替我去請府里的王大夫過來一趟,就說我這幾日憂思過度,心口有些悶,請他開副安神的方子。”
阿蠻雖不解其意,但對小姐的話從不質(zhì)疑,應(yīng)下:“是,小姐放心。”
寒夜漫長,沈鸞躺在床上聽著窗外呼嘯的風(fēng)卷過屋脊,毫無睡意。前世柳氏咳血臥床、日漸衰弱的景象在眼前反復(fù)閃現(xiàn),最終定格在她被灌下毒酒時柳氏那怨毒快意的眼神。
快了。她失去的一切,都要連本帶利地討回來!
接下來的日子,沈府表面依舊沉浸在喪事的肅穆里。柳氏得了那盒“雪里嬌”,起初只在無人時悄悄試色,那清透的緋紅襯得她氣色確實好了幾分,那份虛榮心得到了極大滿足。漸漸地,她開始在晨起梳妝時也薄薄地敷上一層,尤其在沈家族中幾位有頭臉的妯娌前來吊唁時,更是不忘展示一下這京中時新的好東西,收獲了不少艷羨的恭維。
變故發(fā)生在胭脂送入東跨院的第五日深夜。
沈鸞正倚在燈下翻看一本枯燥的《貨殖志》,阿蠻忽然跌跌撞撞地沖了進(jìn)來,小臉煞白,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小、小姐!不好了!夫人……夫人她……”
“慌什么!”沈鸞放下書,卻帶著一種奇異的鎮(zhèn)定,瞬間壓住了阿蠻的慌亂,“慢慢說。”
阿蠻喘了口氣,急聲道:“東跨院那邊亂成一團(tuán)了!說是夫人睡到半夜,突然咳得撕心裂肺,竟……竟咳出好些黑血來!人都快厥過去了!現(xiàn)在府醫(yī)王大夫已經(jīng)趕過去了!”
“走,去看看。”
東跨院燈火通明,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濃重藥味也壓不住的甜腥氣。沈闕也趕到了,披著外袍站在外間,眉頭緊鎖,臉上是貨真價實的焦急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驚疑。
沈鸞帶著阿蠻匆匆進(jìn)來,一眼便看到內(nèi)室床邊,柳氏歪在枕上,面如金紙,嘴唇泛著不祥的青紫色,胸前衣襟上濺落著點點暗紅,呼吸急促而微弱。
“王大夫,母親如何了?”沈鸞快步上前,臉上滿是驚惶無措的擔(dān)憂。
王大夫收回診脈的手,捻著胡須,面色凝重得幾乎要滴下水來。他目光銳利地在屋內(nèi)掃視一圈,最后落在梳妝臺上那盒敞開的“雪里嬌”胭脂上。他起身走過去,拿起那盒子,湊近鼻端仔細(xì)嗅了嗅,又用指甲刮下一點粉末,放在舌尖極其小心地嘗了嘗,隨即臉色大變!
“毒!這是寒毒!”王大夫猛地轉(zhuǎn)向沈闕和沈鸞,“夫人脈象沉遲細(xì)弱,氣血大虧,心肺皆受重創(chuàng),分明是中了極陰寒的慢性劇毒!此毒……就混在這胭脂里!”“此毒名曰‘冰魄’,無色無味,遇熱則散其寒性,混于脂粉之中,初用并無異狀,但日積月累,寒毒便會侵入五臟六腑,令人咳血不止,直至……油盡燈枯!好生歹毒!”
滿室死寂!所有目光瞬間聚焦在那盒精致華貴的胭脂上,又猛地轉(zhuǎn)向面色慘白、搖搖欲墜的沈鸞!
“不……不可能!”沈鸞像是被這晴天霹靂擊垮了,踉蹌一步,她難以置信地看著那盒胭脂,淚水瞬間涌了上來,聲音破碎顫抖:“這……這是兄長送給我的?。∷f是京里最好的胭脂……我……我因在孝中,不敢使用,才轉(zhuǎn)獻(xiàn)給母親盡孝……怎么會……怎么會是毒藥?!”“兄長!你為何……”
“鸞兒!你胡說些什么!”沈闕臉色鐵青,厲聲打斷她,額角青筋隱隱跳動,眼中是震驚,還有一絲被當(dāng)眾揭穿的狼狽。“我送你胭脂是憐你孝中憔悴!誰知你……你竟敢轉(zhuǎn)手就拿來毒害母親!王大夫!快!把這毒婦……”
“大少爺!”王大夫沉聲開口,打斷了他的指控,“此言差矣!老夫方才驗看,這胭脂盒蓋封蠟完好,若二小姐真有心下毒,豈會留下如此明顯的證據(jù)?況且,這‘冰魄’之毒,需長期使用方能見效,夫人用此胭脂不過五日,足見此毒分量之重,絕非臨時起意能為之!依老夫看,這毒,怕是早在胭脂制成時,便已混入其中了!”
借刀殺人?沈鸞心中冷笑。沈闕啊沈闕,你送的刀,我原封不動還給你!
“母親……鸞兒冤枉……鸞兒真的不知道啊……兄長,你為何要這樣對我……”
沈鸞“悲痛驚懼”之下“病倒”,被阿蠻扶回了自己的小院“靜養(yǎng)”。
夜色如墨。
她換上早就備好的深色勁裝,用布巾包好頭發(fā)。阿蠻緊張地守在門邊,手心全是汗。
“小姐,您真要現(xiàn)在去?太危險了……”
“正是現(xiàn)在。”沈鸞的聲音壓得極低,“柳氏倒下,沈闕自顧不暇,票號那頭必定松懈,正是查賬的好時機(jī)。守好門,任何人來,就說我傷心過度,喝了安神湯睡下了。”
阿蠻小臉上滿是豁出去的堅毅:“小姐放心!奴婢就是拼了命,也絕不讓任何人進(jìn)來!”
前世,這條路她走過無數(shù)次,去票號,去巡視鋪面,懷揣著將母親留下的家業(yè)發(fā)揚光大的雄心。最后,卻走向了靈堂,走向了那杯穿腸毒酒。
沈家票號“匯通天下”的總號,位于城西最繁華的朱雀大街,只有更夫單調(diào)的梆子聲在遠(yuǎn)處回響。
沈鸞沒有走正門,繞到側(cè)后一條僻靜的小巷。巷子盡頭,她輕叩三下,停頓,又叩兩下。門悄無聲息地拉開一條縫,一張布滿皺紋、寫滿憂慮的老臉探了出來,正是票號忠心耿耿的老掌柜——福伯。
“大小姐!”福伯壓低聲音,眼中是掩不住的焦灼和見到主心骨的激動,“您可來了!快請進(jìn)!”
沈鸞閃身而入,角門迅速關(guān)上。票號后堂狹小的賬房里,只點了一盞如豆的油燈,光線昏暗。
福伯從懷中掏出一本厚厚的賬冊,又從一個上了鎖的抽屜深處取出幾頁零散的票據(jù),雙手奉到沈鸞面前,聲音沉重得如同壓了千斤巨石:“大小姐,老奴無能!幾日前清點庫銀,發(fā)現(xiàn)現(xiàn)銀數(shù)目與總賬對不上,虧空竟……竟高達(dá)二十萬兩之巨!”“您看這里,還有這里,三筆大額提款,時間都在這兩個月內(nèi),走的都是大少爺新開的‘備用金’名目,印章齊全,賬目做得天衣無縫!但庫銀實打?qū)嵣倭?!這三筆銀子,一筆說是兌給了城西‘隆昌記’的貨款,一筆說是填補了江南分號的水運損失,還有一筆……竟說是用于采購一批稀有的……金橘餅?”
金橘餅?這分明是沈闕和柳氏在母親尸骨未寒之際,就迫不及待地開始掏空沈家的根基!二十萬兩!足以動搖整個“匯通天下”的根基!
昏黃的燈光跳躍著,在她臉上投下明明滅滅的陰影。沈闕清雋的字跡簽押,柳氏代為蓋上的沈家當(dāng)家人印鑒……每一個符號都像淬了毒的針,狠狠扎進(jìn)她的眼底。
福伯看著沈鸞沉默的側(cè)臉,那年輕的眉眼間凝著化不開的冰霜,竟讓他這歷經(jīng)風(fēng)霜的老人也感到一陣心悸。他憂心忡忡地低語:“大小姐,這窟窿太大了,一旦風(fēng)聲走漏,引來擠兌,票號……票號頃刻間就有傾覆之危啊!我們……我們該怎么辦?”
怎么辦?
沈鸞緩緩放下票據(jù),抬起眼。
那是一個冰冷到極致,卻又帶著一種近乎妖異魅力的笑容。
“福伯,”她的聲音在寂靜的賬房里響起,清晰、平靜,“慌什么?”
她纖長的手指輕輕敲在賬冊上,指甲在昏黃燈光下折射出一點微芒,像出鞘匕首的鋒刃。
“魚兒……”
“……已經(jīng)上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