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是被雞叫喚醒的。我揉著眼睛坐起來,窗外的天光已經(jīng)透亮,竹制窗簾被風掀起一角,能看見池塘邊的蘆葦叢在晨光里輕輕晃,像誰在搖著一把綠扇子。
“醒啦?”阿明的聲音從門外傳來,帶著點笑意,“阿姨讓我來喊你吃早飯,她蒸了槐花糕。”
我推開門時,他正蹲在廊下擦書架,手里拿著塊軟布,小心翼翼地拂過那本詩集的封面。陽光落在他發(fā)梢,鍍了層淺金,倒比年輕時添了幾分溫潤。“這書頁脆了,得常擦著點才不容易碎。”他頭也不抬地說,指腹摩挲著扉頁上“贈阿晚”那三個字,“當年總怕你嫌字丑,藏了好久才敢給你。”
飯桌擺在院里的老槐樹下,石桌上擺著青瓷碗,槐花糕蒸得白白胖胖,咬一口滿是清甜,混著芝麻的香。阿姨坐在對面剝雞蛋,笑著往我碗里塞:“多吃點,阿明說你小時候總搶他碗里的,今天特意多蒸了倆。”
阿明在旁邊撓頭,耳根有點紅:“哪有……是她自己不愛剝蛋殼。”
飯后跟著他去田里。孩子們果然在拾稻穗,卷頭發(fā)的小男孩舉著滿滿一捧跑過來,褲腳沾著泥,獻寶似的遞到阿明面前:“明叔你看!我比丫丫多拾了五根!”阿明剛要夸他,池塘方向忽然傳來驚呼,幾個孩子丟下稻穗就往那邊跑,“發(fā)光的魚!真的有發(fā)光的魚!”
我和阿明跟著過去,就見池塘水面上浮動著細碎的銀光,像撒了把星星。阿明忽然笑出聲,指著水邊的蘆葦叢:“哪是什么魚,是螢火蟲的幼蟲,夜里藏在水草里,天亮前會翻到水面透氣。”他彎腰撈起一片浮葉,葉尖果然沾著只米粒大的蟲,尾部亮著微弱的光。
“原來爸爸騙我!”小男孩跺著腳,卻又忍不住湊近看,眼睛瞪得溜圓。阿明揉了揉他的卷頭發(fā):“等晚上,帶你看真正的‘星星魚’——往水里撒把螢火蟲,它們會在水面打轉(zhuǎn),像魚在游。”
孩子們歡呼著跑開,我看著阿明的側(cè)臉,晨光把他的睫毛映得很清晰。“你好像什么都知道。”我說。他轉(zhuǎn)頭看我,手里還捏著那片帶蟲的葉子:“守著這片塘,守著這些孩子,日子久了,就都摸清了。”
中午的太陽有點烈,我們躲進圖書館。阿明從書架最上層抽出個鐵盒子,打開時“嘩啦”一聲,倒出一堆玻璃彈珠,五顏六色的,在陽光下閃得人睜不開眼。“當年挖出來的可不止你那一顆,”他挑出顆藍底帶金星的,“村里孩子總丟彈珠,我撿了就收著,想著哪天你回來,還能像小時候那樣玩打彈珠。”
我拿起那顆熟悉的星空彈珠,對著光看,里面的花紋果然和記憶里一模一樣。“那得贏回來。”我勾了勾手指,“就像小時候那樣,輸了的要去摘桑葚。”
圖書館的地板是青磚鋪的,我們盤腿坐下,彈珠在磚面上滾動的聲音清脆得很。他故意讓我贏了好幾顆,我佯裝沒察覺,把贏來的彈珠一顆顆塞進兜里,像揣著滿地的星光。玩到后來,他忽然從懷里摸出個布包,打開是本磨了邊的筆記本,紙頁都泛黃了。
“這就是沒寄出去的‘信’。”他把筆記本推給我,“其實也不算信,就是每天記點事,想著萬一你回來了,能知道這些年村里的變化。”
我翻開第一頁,日期是七年前,字跡有點潦草,寫著“今天開始挖池塘,水很清,能看見底下的石頭,像阿晚小時候戴的那塊雨花石”。再往后翻,記著“圖書館的架子搭好了,第一層要擺童話書,阿晚小時候最愛聽《小王子》”,還有“今天摘了桑葚,比去年的甜,可惜沒人搶著吃”。
翻到最后幾頁,字跡忽然變得工整,寫著“聽說阿晚要回來,把詩集擺到最高一層,她應(yīng)該還能找到”,下面畫了個小小的池塘,旁邊歪歪扭扭站著兩個小人,一個舉著書,一個在吹蘆葦哨。
“畫得真丑。”我笑著說,眼淚卻落在紙頁上,暈開一小片墨跡。阿明慌了,伸手想擦,指尖碰到我的臉頰,又像觸電似的縮回去。“別擦,”我抓住他的手,“這樣才算留了印記。”
傍晚時,我們帶著孩子們?nèi)ナ暗舅?。卷頭發(fā)的小男孩跑在最前面,忽然指著天邊喊:“快看!火燒云!”晚霞把天空染成橘紅色,稻田在余暉里金閃閃的,像鋪了滿地的綢緞。阿明彎腰拾起草叢里的一根稻穗,遞給我:“你看,今年的稻粒飽滿得很。”
我接過來,指尖劃過沉甸甸的稻穗,忽然想起小時候總把拾來的稻子塞進他兜里,他的布兜總是鼓鼓囊囊的,裝著我的惡作劇,也裝著他沒說出口的縱容。
“其實我早就想回來了。”我輕聲說,晚霞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城里的書店再大,也沒有池塘邊的螢火蟲;咖啡再香,也不如你煮的赤豆粥。”
他停下腳步,轉(zhuǎn)頭看我,眼里的光比晚霞還亮。遠處的孩子們在喊“明叔,阿晚姐,快來看螢火蟲!”,我們相視而笑,手牽著手往池塘邊跑。暮色漫上來時,孩子們已經(jīng)在塘邊排好了隊,阿明真的往水里撒了把螢火蟲,那些小小的光點在水面游來游去,像一群會發(fā)光的魚。
蘆葦哨子的旋律又響起來,不成調(diào),卻比任何樂曲都動聽。我靠在他肩上,看螢火蟲飛進飛出,看月光重新鋪滿水面,忽然明白,有些等待從來不是空耗時光,就像這池塘里的水,看似平靜,底下卻藏著經(jīng)年累月的溫柔,只等一個歸人,輕輕攪動,便漾開滿池星光。
“明年,”我說,“咱們在圖書館后面種點向日葵吧,像小時候那樣。”
他握緊我的手,蘆葦哨子的聲音里帶著笑意:“好啊,再種點你愛吃的桑葚,這次,我不跟你搶。”
夜風又起,吹得稻穗沙沙響,像是在應(yīng)和這個約定。遠處的圖書館亮著燈,窗子里映出書架的影子,最高一層的詩集在風里輕輕翻動,仿佛有誰在低聲念著未完的詩句。而這一夜的星光,比任何時候都要明亮,因為它們知道,這一次,等待的人,終于不用再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