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鐵穿過黑暗隧道的瞬間,車窗驟然化作昏沉的鏡面。白非看見唐知腕間的鉆石手鏈在半空里劃出一道銀弧,米奇手機殼從衛(wèi)衣口袋探出一只耳朵,正巧勾住張琪包上的玲娜貝兒。玻璃上的影像泛著青光,像沉在水底的一頁紙,久了,字跡也模糊了。
“部隊火鍋要加兩份芝士才夠味,”唐知的聲音混著地鐵轟鳴滲過來。在過去許許多多的日子里,年幼的白非隔著玻璃跟小賣鋪的人描述母親要自己買的東西,那聲音傳過來的時候就是這樣的模糊。
“米酒我讓老板冰到零度——上次和藝術(shù)系那幫人拼桌,他們居然往里頭兌雪碧。”張琪的笑聲撞在金屬扶手上,反射起細碎的顫音。
露露從帆布包里摸出一顆話梅糖,塑料紙剝開的聲響驚醒了白非。玻璃窗里的她卡在唐知與張琪之間,臃腫的棉服裹著骨架,形狀不成樣子,像老家晾衣桿上曬得過太久的棉絮——松松垮垮,風(fēng)一吹就亂了。車窗突然亮起來,廣告屏的藍光潑在唐知栗色的羊毛卷上,白非瞬間嗅到了可可香,那是唐知書桌上永遠開著的鐵罐的味道。
地鐵報站聲撕開暖昧的昏暗時,白非數(shù)清了唐知衛(wèi)衣帽繩上的裝飾扣。三棵銀色四葉草,隨著車廂晃動正把頂燈割裂成菱形光斑。張琪突然掏出氣墊補妝,蓋子開合的脆響間,白非瞥見自己卡在椅縫的帆布包帶——那上面還沾著昨天在教室蹭到的粉筆灰。
“從3號口出去最近。”唐知拽著張琪往車門移動,羊皮短靴的金屬扣相互碰撞,那是白非從來總是試圖避免聽到的聲音。經(jīng)過出口閘機時,露露的鞋帶散了。這個總穿飛躍球鞋的山東姑娘正笨拙地躲避著人潮,后頸處露出半截發(fā)黃的防曬霜痕跡。她們在扶梯上形成奇異的夾心層——前方是踩著AJ的張琪,后方是推著嬰兒車的年輕媽媽,嬰兒車里躺著正在熟睡的寶寶,白非突然想起張愛玲在《等待》里形容熟睡的小孩像一塊病態(tài)的豬油不由得嘴角一揚,她真是一個寫作的天才,白非曾不止一次希望自己也能像張愛玲那樣洞察又細膩。唐知忽然回頭招手,腕間的鉆石的手鏈又一次閃過,她快走兩步,聽見張琪正在說“要不再加份蜂蜜炸雞”。
四個人一齊推開料理店的門時,撲面而來的暖風(fēng)像一團不肯散去的薄霧直直的糊住白非的眼鏡,霧里帶著淡淡的醬油和味噌的咸香,身后是還未完全被門阻斷的冷風(fēng)。唐知熟稔地脫掉羊絨大衣——那抹清新的奶油色晃得她眼疼,白非一直想不明白為什么會有人選擇那么淺色又昂貴的冬裝,一想到萬一吃飯時濺上哪怕一滴淺淺的污漬都是令她崩潰的程度。“四人套餐加兩瓶真露?”張琪翻著菜單,她的指甲修剪得極整齊,像精心雕琢過的月牙,干凈利落,沒有多余的裝飾,只覆著一層幾近透明的護甲油,藏著光,卻不顯。白非盯著菜單邊角的油漬,那團黃褐色正緩慢吞噬著“特惠價298元”的字樣。唐知傾身過來,那是白非辨別不出的香水味混著后廚飄來的辣醬氣息。
“非非要不要試試雪花冰?”玻璃墻映出她們交疊的影像,唐知蓬松的羊毛卷正吞噬著她枯草色的馬尾。張琪舉起米酒瓶對準頂燈,琥珀色液體在磨砂玻璃里漾開漣漪。
“像不像咱們宿舍頂樓自習(xí)室那盞壞掉的應(yīng)急燈?”露露和唐知噗嗤笑出聲,白非的笑則晚了她們一拍。昨天夜里在自習(xí)室前,她借著那盞燈給母親打電話,飛蛾在燈罩上投下的破碎剪影。電話里母親老生常談在外面要照顧好自己,多吃點好的有營養(yǎng)的東西。這話她從小聽到大,但是她每個月的生活費只有一千塊。
芝士在部隊鍋里沸騰成綿密的云,唐知舀起一勺拉絲。
“快拍個照發(fā)朋友圈!”取景框里,唐知的笑臉一如平常一樣令人歡喜,是的,她總是這樣快樂。白非借口去調(diào)料臺,卻在轉(zhuǎn)角撞見價目表。加份芝士18元,雪花冰32元,連餐巾紙包都標著“2元/份”,白非在心里倒扣著這個月的生活費。返回的路上她遠遠的聽到唐知在問:“非非的助學(xué)金到賬了吧?”
白非一陣目眩,這話語濺進油鍋般炸開,白非手里的辣醬碟險些打翻?;氐阶粫r,唐知正往她碟里夾年糕,半融的芝士裹著紅湯。對面的張琪舉起手機:“快看這是我修的剛剛的合影,非常不錯吧。”白非沒有去看照片修成什么樣,而是透過張琪舉著的手機,看見自己縮在磨砂屏幕上的樣子,正被米酒瓶扭曲成蒼白的水母。唐知突然站起來指著自己的臉說:“哎呀,把人家的右面的臉再稍微修一修嘛,最近熬夜看綜藝臉都有點浮腫了”。就在她站起來的瞬間,醬油碟翻了,黑色液體順著桌布的褶皺慢慢爬過去,染在唐知大衣的奶油色下擺,如同命運在她們之間劃出蜿蜒的界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