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林展涵一個人走了,他擦干眼淚之后上了鄭雪峰的車,他們還有很多比賽的準備工作要做,明沫沒有理由跟上去。
她也確實不知道能和林展涵說什么——她給了林展涵一個很緊的擁抱,然而她自己也知道,這即使能稍作安慰,也終究是乏力的。
她一個人在晨星俱樂部里呆到了晚上,到最后整個大樓都空了,明沫才魂不守舍地意識到自己應(yīng)該離開了。
她不知道林展涵會受什么影響,生死之間,世間的一切都是小事。
明沫無從判斷林展涵現(xiàn)在到底在想什么。
然而經(jīng)過冰場的時候,她敏銳地注意到里面的燈似乎沒有關(guān)。
明沫順著光源走了過去。
其實冰場的燈大多都已經(jīng)關(guān)了,只留下最上方的一頂,把微弱的光線投在冰面上,光圈的正中央,少年非常平靜地躺在那里,他閉著眼睛,胸口隨著呼吸一起一伏。
明沐嘆了口氣,她想了想,走了過去,在他身邊不遠處跟著躺了下去。
好安靜。明沐突然想道。好安靜。
原來冰場是這樣安靜又寂寞的地方,有鮮花掌聲和音樂的時刻在冰場中只是那樣短暫的一瞬,就像流星劃過黑夜一樣轉(zhuǎn)瞬即逝。
大部分的時間里它都是這樣的安靜,十幾年的時間里林展寒就是在這樣的安靜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復(fù)著他的每一個動作。
明沐突然想起了當年初見林展寒時他的眼神,以及他說的那句話:“我是能在這片冰上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的人。”
他的每句話她都記得清清楚楚,他的每句話都讓她在人生前行的過程中得到過無數(shù)的力量。
“起來吧,冰上太冷了,會凍病的。”最后是林展涵先開了口。
他率先起了身,明沫跟著站了起來。
他們站在黑暗的冰雪世界里對視,唯一的光源在他們的頭頂。
“我剛剛……突然想起一件事。”林展涵輕聲說,“我爸一輩子都沒有對我說過愛我。”
明沫沉默著。
很多男人都是這樣,可以在外面指點江山,回家后卻從未、也不知該如何對最親近的人表達。
“當然,我好像也從來沒有對他說過我愛他。”林展涵低低地說,他的聲音啞啞的,像是被清泉浸透過又在風里被吹干的細沙,“我其實一直都和他較著一股勁……我想讓他看一看,但是現(xiàn)在……他再也看不到了。”
“我剛剛還想起來,其實我好像沒有被任何人說過我愛你,你也沒有對我說過,對不對?”林展涵看向明沫,他的臉色仍然是平靜清冷的,但他的聲音克制不住得有點抖。
“我愛你,明沫,你現(xiàn)在是我在這片土地上唯一重要的人了。”他低聲說,“我愛你。”
他看向明沫的眼睛,那一瞬間明沫覺得他的眼睛深處藏著一個很小很小的小男孩。
一個剛剛失去父親的小男孩。
她很想抱住那個小男孩說她愛他。
她沒有任何可能不愛他。
然而良久的沉默后,明沫輕聲道:“我不想現(xiàn)在說。”
她看到林展涵的眼睛如燒著的隕石般,在無窮寬闊的宇宙里,由灼燒般的明亮化作了黑暗的死寂。
“沒關(guān)系。”林展涵用盡最后的力氣笑了笑,“你……”
“因為我想告訴你。”明沫看著林展涵的眼睛,“不是說了才是愛的。”
林展涵的身形在瞬間凝固了一下。
“你明白嗎——其實有很多很多人愛你,雖然他們沒有說過這句話。”明沫輕聲說,然而她的每個字都清晰而又堅定,“就像我一樣。”
“整場比賽有兩個節(jié)目,短節(jié)目的《楓》和自由滑的《俠客行》,你說《楓》是滑給我的,那么《俠客行》……是滑給天堂的父親的,對不對?”
“你已經(jīng)走了這么長的路,走到了這里,那就請走完最后一程吧。”明沫抱住林展涵,輕輕地吻上他的眉心,“你要相信我……你爸爸會很高興看到這一切。”
“他會很高興他的兒子不再孤獨。”
“他也會很驕傲他的兒子從未回頭。”
**
終戰(zhàn)就這樣拉開了帷幕。
和短節(jié)目當天的一地雞毛不同,明沫來到現(xiàn)場的時候,覺得自己的內(nèi)心一片空澄。
他們和高梓川在路上相遇的時候,高梓川投來了極盡敵意的眼神,然而林展涵看也沒有看他一眼,徑直走了過去,讓高梓川的所有挑釁都落了空。
在休息室的時候,林展涵看著轉(zhuǎn)播的屏幕,低聲道:“這場比賽會直播的,對么?”
明沫點了點頭。
“那你能不能幫我給解說帶個紙條,我沒有麥克風,沒有賽前發(fā)言的機會,所以想讓她在我上場的時候幫我說一段話——我知道可能有點不合規(guī),但是希望能試試。”
明沫沉默片刻:“好。”
她并沒有看林展涵給自己的紙條里寫了什么,徑直把它交給了解說,她對他有著絕對的信任。
高梓川仍然在林展涵的前一組。
明沫想過高梓川會在這種情況下心態(tài)崩壞失誤連連,然而情況似乎是相反的。
高云天為他頂下了所有罪名這件事似乎深深地刺激到了他,他憋著最后一股勁,要為哥哥爭氣。
他這次自由滑的選曲也很聰明,避開了自己表現(xiàn)力不夠細膩的短板,選了一個相當激昂的樂曲,剛好發(fā)揮了跳躍的優(yōu)勢。
最后,高梓川總分為191.28。
這是一個在俱樂部聯(lián)賽中很罕見的高分,即便放到亞洲公開賽上也可以爭奪一下前三名,直接破了俱樂部聯(lián)賽的記錄。
觀眾席上高梓川的粉絲瘋狂尖叫。
明沫不得不承認,拋開人品來看,高梓川其實是非常有天分的花滑選手。
大屏幕轉(zhuǎn)播了一段高梓川的賽后采訪,高梓川帶著笑容和眼中熊熊燃燒的光芒,對著鏡頭道:“我為冠軍而來。”
中間幾位選手的表演相對而言都有些乏善可陳,所以,當觀眾報出林展涵的名字的時候,場館內(nèi)的反應(yīng)空前熱烈。
很多觀眾都知道林展涵在前一天失去了父親,他們帶著忐忑好奇的心情看著林展涵出場。
林展涵來到他們的視野中,有很多老冰迷已經(jīng)開始歡呼了起來。
待他們的聲音稍微小了一點之后,解說開口道:“在表演之前,林展涵選手托我念一段話,是他想要說的——”
“大家都知道,花滑這個項目,是競技和藝術(shù)的結(jié)合。”解說對著林展涵交給她的紙條念道。
“我之前一直把它當成競技更多,但是今天……我不想再去想冠軍的事情,我只想貢獻一場表演。”
“給我爸爸。”
“我愛你。”
隨著解說的最后一句話落地,《俠客行》的音樂響了起來。
如風起于竹林之巔,有白衣的少俠立于巔峰之上,穿過竹林間的重重嘯聲,將目光投向遠方。
趙客縵胡纓,吳鉤霜雪明。
銀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
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
林展涵的身影輕盈地繞于冰場之中,他身姿昂揚,劍眉星目,渾身上下如潑墨般寫滿了瀟灑不羈。
時隔兩年,林少俠終于再度于冰場出世。
打頭的是一個阿克謝爾三周跳,林展涵輕盈起身,跳得極高,落得極遠,輕盈漂亮,恰如俠客一劍出鞘,又輕巧地收回。
觀眾席上爆發(fā)出喝彩聲。
閑過信陵飲,脫劍膝前橫。
將炙啖朱亥,持觴勸侯嬴。
進入了細膩的滑行部分,林展涵的步法是極具美觀性的大一字,整個人舒展如中國漢字,冰刀劃過冰面的每一瞬都像是俠客的閑庭信步,這是他的灑脫,他的閑適,他的心懷天下,他的成竹于胸。
三杯吐然諾,五岳倒為輕。
眼花耳熱后,意氣素霓生。
樂曲驟然激昂了起來,最難的跳躍即將一個個到來。
大一字后轉(zhuǎn)三進入的后內(nèi)結(jié)環(huán)四周,林展涵進入跳躍的速度非常高,不帶有絲毫的遲疑,又是一個完美的跳躍,觀眾席上已經(jīng)沒有人歡呼了,所有人都緊緊盯著冰場中的那個身影。
救趙揮金錘,邯鄲先震驚。
千秋二壯士,烜赫大梁城。
銜接得無比緊密的跳躍開始一個個亮相,落冰時發(fā)出的聲響擲地有聲,就如同俠客于戰(zhàn)場前鳴起戰(zhàn)鼓。林展涵加速進入后外點冰四周接三周,三周的時候使用了上雙手的高難度做法,劃出時采用的也是外刃大一字的加分難度。
進入最后的旋轉(zhuǎn),林展涵祭出了他標志性的貝爾曼。
將腿后拉至頭頂,林展涵上身后仰,進入最后的旋轉(zhuǎn)。
他越轉(zhuǎn)越快,遠遠看去,只見冰場中央一團光影在不停旋動。
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
誰能書閣下,白首太玄經(jīng)。
俠客的名字永遠在世間傳頌。
林展涵也終將把自己的名字刻入花滑界的歷史。
一曲終了,全場無聲。
在空曠的寂靜里,林展涵看向上方。
場館并不是露天的,林展涵并不能夠從他站的地方看到天空,更逞論云層之上。
然而冥冥之中,林展涵就是覺得有一束目光從上方傳來,穿透一切,落到了自己身上。
“爸爸。”他輕聲說,“你教我的,我今天做到了。”
**
那一屆的花滑俱樂部聯(lián)賽,被很多人津津樂道了很久。
人們很少看到一場職業(yè)比賽中有那樣世界級的表現(xiàn),那樣專業(yè)級的對決。
最終,男單選手林展涵以198.89的總分逆轉(zhuǎn)了短節(jié)目時的落后,一舉贏得了冠軍,重回巔峰。
而第二名的高梓川卻在比賽結(jié)束后,最終由于嚴格的調(diào)查而被弄清了違規(guī)的事實,失去了亞軍的資格。
自此之后,高梓川飛快地隕落了,然而他的隕落并沒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畢竟在這個殘酷的世界和更加殘酷的競技場上,每天都有無數(shù)年輕人在夢想面前慘敗,高梓川只不過是其中最最平凡的一個而已——即便他曾經(jīng)也是那么的驚才絕艷。
晨星俱樂部由此愈發(fā)揚名,當然林展涵并沒有留在那里,很快,他重新回到了國家隊。
他的經(jīng)紀人明沫因為極其出色的表現(xiàn),成為了體育經(jīng)紀界最年輕的明星經(jīng)紀人。
而這一切僅僅是個開始。
新的征途永遠在腳下。
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年輕人們已經(jīng)學會了永不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