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敗之前,被皇帝解除一切職務的楊雄就一病不起了,五月間又因一同出征的兄弟楊達突然昏迷不醒而深受打擊,于是病情急轉(zhuǎn)直下之際,遂開始了一日不如一日的狀況。
遣來的御醫(yī)治了幾回都不見效,因此,便不得不回復上面說只能預備后事了。聽過之后,很是有些傷感的楊廣于無奈之下遂只得指派了楊令源這個楊雄在軍中最親的人去陪伴其走完人生之路的最后一程。
……
這日,前線的敗報如雪片般傳回,躺在病床上的觀王于聽到消息之后變得是既心緒不寧,又憂心如焚。急火攻心之下,自知大限將至的他于是不得不趕緊叫人去請了正在值班的楊令源來。
得到通知的楊令源先是按例向總管張順告了假,然后,才又急匆匆地趕往了楊雄的營帳。
……
剛挑開帳簾,一股藥味就從里面溢了出來,仔細一瞧之下,他發(fā)現(xiàn)原是御醫(yī)正給牙關(guān)緊閉的觀王在灌服用于續(xù)命的藥湯。
才將被喂下去了半碗,突然,楊雄一個嗆聲即從昏迷當中清醒了過來。見其換了口氣,御醫(yī)遂立馬與楊令源說道:“楊大人,觀王現(xiàn)已命懸一線,當下只不過是回光返照罷了,因此,您尚需抓緊了時間讓他交代完后事才行,否則,一切皆休,明白嗎?”
說罷,御醫(yī)便招呼了其他人離開。
……
強忍著眼淚來到對方的榻前,雙膝跪地的楊令源雖喉嚨哽咽,但還是立馬就拉起了楊雄的手說道:“王爺,您老有什么話可以盡管吩咐小侄,我如今即是您的親兒子了!”
不知是不是因為聽到了對方的聲音,突然睜開雙眼的楊雄于臉上艱難擠出一絲笑容的同時,說道:“令源……你愿意給老夫當孝……孝子送終,我……我倒是今生無憾了呀!”
甫一說罷,楊雄便當場喘氣不止。
“您老一定會好起來的!”楊令源再也止不住淚水,于是哭拜在地說道,“一定能夠活著回到我大隋的……”
“呵呵……咳咳……老夫也……也想?。∥乙膊辉?hellip;…把我的這把老骨頭給……給丟在異國他鄉(xiāng)……”楊雄喘著粗氣說道,“不過有你令源在,我就……我就可以放心歸西了,因為你一定會把我……我和我的兄弟給送回……回故土去的。”
見對方伏在地上只顧著哭泣不語,楊雄遂用微弱的聲音安慰其道:“好小子……別哭!你也是上過戰(zhàn)場的人了,豈能還哭……哭鼻子?。吭?hellip;…再者說,你觀王這輩子也……也算值了!榮華富貴……位極人臣!只是……”
剛說到此的楊雄卻又忽然開始變得有些聲音沙啞了。
以為其是要提多年來不被重用而無處施展才華之事,故而,楊令源便趕緊擦了兩把眼淚寬慰道:“王爺,您永遠都是我楊氏族人的楷模與驕傲!”
可是,未等他把話說完,楊雄這就打斷了道:“老夫說的不……不為此!老夫之意乃……乃是本次跟隨皇帝陛下出征的……我大隋帝國的眾多優(yōu)秀男兒都只能埋骨他鄉(xiāng),無……無法生還故土了。他們的父母、妻子和……和兒女們以后都該怎么辦……你說?”
閉上眼睛歇息了片刻,楊雄隨即又說道:“老夫慚……慚愧吶!老夫沒能當……當好皇上的參謀,以致于有了今日之敗。還有那么多隨軍的民……民伕,他們都被陷在了敵國,死了的……沒有后人收……收斂尸骨,活著的……或傷或殘或成俘虜,等待他們的……必定是如豬狗一般的奴隸生活。”
說罷,楊雄即因一時的激動引發(fā)了自身的劇烈咳嗽。
楊令源見狀,除了趕緊上前替斜躺著的對方捶背之外,還順手端起那剩下的半碗藥湯來喂其服下。
……
正當他為楊雄撫平起伏不定的胸口之際,不想?yún)s被對方一把抓住了手掌問道:“你一定要替老夫?qū)?hellip;…將那些活著的百姓給帶回隋國,千萬勿……勿使其流落在異邦受苦,還……還要把那些將士的遺骨給送……送回故土去安葬,好……好讓他們的忠魂能夠找到歸宿……令源,你……你可愿意答應老夫嗎?”
“王爺請放心!”楊令源用力點了點頭道,“我答應您便是!”其實,說這話的時候,心里完全沒底的他壓根兒就不知道該如何去完成這項千金之諾,于是,便只好又補充了一句道:“我想皇上將來是定會為我大隋子民報這一箭之仇的!”
閉上眼睛微微搖了搖頭,楊雄隨即接過話頭去說道:“今上……已不復年輕時的英明果決,再加上多年的……繁徭重役、苛捐雜稅、窮兵黷武和勞……勞民傷財,國內(nèi)如今已呈水火之勢,若再行征伐……則必致民變,因此……當斷不可再……再讓皇上去勞師遠征了!”
“王爺,既然早已看清了形式,那您為何這次不選擇留在東都頤養(yǎng)天年呢?”抹了一把眼淚,楊令源很是不解地問道:“您老都到這般歲數(shù)了,且身體還不怎么好,隨軍遠征不是要白白搭上了一條性命嗎?”
“老夫的這條命算得了什么……只要能保住我大隋的江山就……就行了!”楊雄慘然一笑道,“老夫不是不……知道危險,此次出征以前……我其實便已經(jīng)做好了犧……犧牲準備。之所以答應皇上隨軍,不是……不是老夫我貪戀權(quán)位,而是我已……已看出了當今的天子他……他剛愎自用、好大喜功……我這是想要在近處……匡……匡正他,隨時……提醒他呀!一來是想報答他的……的知遇之恩;二來是想?yún)f(xié)助他打贏這場戰(zhàn)爭,從而借此來……來平息掉國內(nèi)的……洶洶民情……可惜沒有想到的是……老夫竟然錯了!不但未能勸說皇上息……兵,還把眾多的……大……大隋子民給陷在了這奪命之地……”
說到此痛心疾首之處,楊雄竟拼盡了最后一絲力氣大喊道:“老夫有罪!蒼天無眼吶!難道……難道這是要亡我大隋嗎?”
愴然之余,楊雄再一次陷入到了昏迷當中……
彌留之際,一行老淚從其眼角處流了出來,此刻,他不但氣息微弱、講不出話,心臟也近乎停止了跳動,只那一雙依舊緊握著楊令源的手似乎還能證明他的靈魂尚駐留在軀殼里面。
……
半柱香過后,一代人杰——觀王楊雄帶著在一生的最后時刻才背負上的遺憾離開了人世,從此,大隋帝國失去了大廈將傾之前的最重要的一根擎天柱石。
……
盯著裝斂楊雄和楊達的兩副棺槨,楊令源有些欲哭無淚,因為他覺得眼前的這兩位前輩應是死難于國事的,雖談不上有多么地壯烈,但也算是死得其所吧。
可是,當走進靈帳并跪倒在兩塊靈牌前時,他卻還是忍不住淚如雨下了。在給這兩位從小看顧著自己長大的長輩默默焚香的同時,他極為虔誠地禱告道:“希望二老的靈魂不要走遠,我楊令源在此立誓,一定將您們安全地送回到家鄉(xiāng)去!”祝禱才剛完畢,拜伏在地的他即已成為了泣不成聲之狀。
……
因為前方的戰(zhàn)事已然吃緊,自是無暇他顧的楊廣遂在楊雄病重期間未能加以探望,直到聽聞其死訊時,雖不感到意外,但還是禁不住潸然流下了眼淚。這一哭,也不知是真哭楊雄,還是在哭他自己的出師不利,總之,他是當即就派了鴻臚去監(jiān)護喪事,并讓楊令源協(xié)助著將楊雄和楊達的靈柩一同送回到了京城去安葬。同時,也正是借此機會,楊令源方才得以提前離開了前線大營,從而幸運地擺脫了隨后到來的由隋軍全面潰敗所引發(fā)的滅頂之災。
……
護送著靈柩先于楊廣一行到達了東都洛陽的楊令源在看到落荒逃返的皇帝時有些困惑了,因為他搞不懂這算不算是自己的幸運。說不幸,好像自己能夠安全地回來又比那幾十萬的人,甚至是皇帝都幸運得多;說幸運,自己卻又是護送著親人的靈柩回來的,而且還是兩位。
……
緊接著,怒不可遏的楊廣將矛頭對準了作戰(zhàn)不利的將軍們,之中,首當其沖的即是于仲文,這位曾被皇帝寄予了厚望的軍中主將。
剛回到洛陽城外的軍營,可說是還沒完全洗去征塵的于仲文賡即就被皇上派來的人給抓進了天牢。宇文述當然也未能“幸免”,被朝廷削職為民的同時,幸得有南陽公主為其在父皇楊廣的面前苦苦求情方才最終免去了一死??蓪嶋H上,此次兵敗的主因還的確是在他的身上,為何要這樣說呢?一來正是他讓士兵不堪重負,繼而偷埋軍糧的;二來則是由于他的主意,隋軍才在沒有攻擊位于近前的平壤城的情況下就提前倉促撤軍,從而不得不吞下了中伏并幾乎被全殲的苦果。
當然,其他那些隨行的將領(lǐng)同樣未能免于下獄,但為了脫罪,他們卻竟都眾口一詞地將責任推給了于仲文。
……
看了庭審記錄的楊廣于盛怒之下當即就帶了楊令源等宗親衛(wèi)隊的人員親赴天牢中去提審罪犯。
安排好了相關(guān)的保衛(wèi)工作,楊令源即按照上面的意思派人將于仲文從監(jiān)房里給押了出來。
……
一身囚衣的前者于蓬頭垢面見到楊廣之際,因自知罪孽深重,所以在主動跪地之后也沒喊冤,而是直接就磕頭連連道:“罪臣有罪,罪臣百身莫贖,罪臣萬死難辭其咎,罪臣辜負了陛下的圣恩吶……”
見其如此表現(xiàn),雖稍稍平息了些怒氣,但楊廣還是拿出其他將領(lǐng)的供狀來往公案上一拍,接著厲聲問道:“你既已知罪,那就給朕說說看,你之過在何處啊?”
“罪臣之錯在于臨機決斷不力……受到旁人干擾的時候因不能當機立斷而致戰(zhàn)機貽誤、損兵折將。”跪在堂下的于仲文哆哆嗦嗦地回奏道。
“你是想說朕不該派尚書右丞劉士龍出任所謂的慰撫使來掣你的肘嗎?”楊廣覺得對方的話里有話,于是立即責問道,“你是不是還想說朕不該派宇文述來分你的權(quán)???”
片刻過后,因見其還不答話,故而,瞬間被拱起了火的楊廣即當場拿起一份供詞來讀道:“那日,乙支文德送詩與于仲文道:‘神策究天文,妙算窮地理。戰(zhàn)勝功既高,知足愿云止’……”
讀罷,楊廣隨即將這紙供狀順手往堂下一扔道:“你是被對手吹捧得飄飄然了,還是原本就想通敵?快說!”
于仲文跪在下面,一聽皇上問了這話,于是立馬急了的同時,更聲嘶力竭地喊道:“罪臣冤枉吶!罪臣雖然有罪,但絕無投敵賣國之心,罪臣還望陛下能明察秋毫……”
“那你為何要放走乙支文德呢?接著又借口追擊而將我的那三十萬大軍給送進了虎口?”楊廣如連珠炮似地發(fā)問道。
“罪臣是聽了劉士龍的話……才將乙支文德給放走的。”用袖口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于仲文隨即小心翼翼地答道,“接著……我就后悔了,覺得抓住了奸詐無比的對方可以有利于我軍的下一步行動,所以……所以我這才又下定了決心要帶兵去追……”
“那為何到了平壤城下你卻不進攻就撤退了呢?”將雙眼一橫,透出兩道兇光的楊廣當即打斷了對方問道,“難不成是你和敵國存有什么私底下的交易嗎?”
“回……回陛下,這是有人在故意誣陷罪臣……”于仲文叩頭如搗蒜般地申辯道:“罪臣之忠心陛下應當知曉,否則,您也不會讓罪臣去擔任主將以節(jié)制大軍了,不是嗎?罪臣之所以下令從平壤城外不戰(zhàn)而退,那是因為一來得知已沒有了來大將軍的水軍配合;二來發(fā)現(xiàn)軍中開始了斷糧;三來則……則系聽信了劉士龍關(guān)于接受敵方和談的建議。所以……所以……”說到此處時,于仲文竟已是汗如雨下、衣襟盡濕了。
“這樣說來,又是那個劉士龍?難道你認為朕會辨不清是非嗎?”楊廣氣急敗壞地問道,“而今先說你于仲文的問題!你乃統(tǒng)軍主帥,卻讓一個不識戰(zhàn)陣的酸腐文人給牽著鼻子走,還有何面目在此喊冤吶?”
“起初,罪臣曾率軍直指樂浪道,部隊駐扎在烏骨城。首戰(zhàn)之際,罪臣先是故意挑選出瘦弱的馬和驢幾千頭置于軍后,目的乃是想引誘敵軍前來攻擊。果不其然,在緊接著率部往東的過程之中,高句麗軍還真被成功地給吸引了。當其縱兵搶奪財物軍資時,我部便隨即展開了回身反擊,于是一戰(zhàn)下來,不但保住了牛馬,還大破了敵人……”
“你這是在向朕邀功嗎?”不耐煩的楊廣于冷笑一聲之后,輕蔑地問道,“既然你的指揮如此得當,那如何還會有其后的平壤之敗呢?”
“罪臣惶恐!罪臣不敢貪功!”于仲文頓首再拜道,“罪臣是想說,高句麗的軍隊并無什么過人之處,我大隋軍之所以會戰(zhàn)敗,乃是由于自身存在著一系列的問題……”
聽后覺得有點兒道理的楊廣于是指著對方問道:“你且說說看,到底是什么樣的原因造成了我軍的慘敗?。?rdquo;
覺得反正已落到了身陷囹圄的這一步,不如一股腦兒地和盤托出自己的想法以搏得一線的生機尚許有些可能,因此,在把心一橫的同時,于仲文遂大著膽子答道:“這一是帶兵將領(lǐng)輕敵,對敵國情況不甚了解,以致貽誤了戰(zhàn)機;這二是軍隊準備不足,上下情不通,以致造成了軍糧匱乏等不利局面而尚不自知;這三是沒有把‘以戰(zhàn)為主’的思想給貫徹到底,以致將領(lǐng)們都疑慮重重、行動不一。以上三點便是罪臣的粗淺看法,之所以敢斗膽如此,乃是想借機報答一番陛下的多年信任吶……”
果然,在聽了其見解之后,楊廣沉默了,只因他覺得對方說到了點子上,說到了自己的心坎兒里,不但一針見血地戳中了問題的關(guān)鍵所在,還給他這個皇帝,那個實際上的東征最高指揮者留下了足夠的顏面和余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