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婷看到我驚恐的樣子，好像意識了什么，伸手抹了一下嘴，發(fā)現(xiàn)了血沫，急忙掏出紙巾擦拭，說道：“不好意思，嚇到你了。”

我緩過神來，問道：“你這究竟是怎么了？是不是感覺有臟東西在身上？”

陳婷搖搖頭，說不礙事的。

此時天色漸晚，夕陽已經(jīng)開始西下了，山上的風(fēng)也越來越大，我便讓她跟我一同回去。

路上，她差點摔了一跤，我急忙扶住，少女的體香，不禁讓我心神蕩漾。

剛回到陳灣，就看見陳勝在忙活，燒紙被風(fēng)吹的到處都是，陳勝說，剛才不知道為什么屋里竟然也起風(fēng)，把燒紙都吹出來了。

我一聽，估計又是那小東西作祟，便學(xué)著《云笈符篆》上面的，畫了幾道鎮(zhèn)宅符，我交代陳勝：“把這些符貼在門口，那臟東西就進(jìn)不來了。即使在屋里，它也不敢亂動。”之后我便帶著那一沓折書，回了宋灣。

回到家里，看哥哥也回來了，正在吃飯，我想今天也不是休息時間，而且現(xiàn)在哥哥也要上高三了，很少回家，怎么現(xiàn)在倒回來了。

哥哥吃飯的時候跟母親說他們中學(xué)那邊死人了，被車撞死的，就在校門口，所以先在家里住幾夜。

我也沒仔細(xì)聽，因為現(xiàn)在我更想看看那一沓紙里的內(nèi)容。便快快吃完飯，上床看了起來。

書是一個叫劉慶的道士寫的，前面是很正統(tǒng)的記述了他遇到怪事的經(jīng)歷，后面有一則故事，卻吸引了我。

劉慶有一次被人請過去，是個有錢的地主，地主老爺?shù)昧斯植?，渾身長魚鱗，劉慶便將他破解，是因為經(jīng)常吃魚籽，而且是只吃魚籽，魚都扔喂貓，于是得罪河里的魚妖，報應(yīng)他長了魚鱗。

治好地主后，因為殺業(yè)太重，又長魚鱗，損了陽氣，地主陽壽會變短，所以地主想讓劉慶給他增壽，而且出了很大一筆錢。

劉慶意思說增壽也行，但是必須借壽，意思就是用別人的壽命來抵。

過了幾天，地主就給了劉慶幾個長工的八字，說可以借這些人的壽命。

之后幾頁，怎么借壽的，都被人撕毀了，但是從后面的記述來看，劉慶的確得了一大筆錢。

小時候我總以為道士就是正義的化身，道術(shù)不同于民間邪術(shù)，全部是救人之法。想不到也有如此惡毒的禁術(shù)。

第二天，我又去了道士灣，找?guī)煾狄~，把昨天的事跟師傅說了一遍，我想今天把那個魔嬰給除了。

師傅沒借，說那小鬼不過是怨恨沒辦法投胎，搗搗亂，而且萬一以后陳婷能生了，你把小鬼除了，生下來也是一個死嬰。

我生氣他有時候真是老古板，怪不得守在這里，道觀也不像道觀，也做不大。

之后我又溜到書房，取了一本《玄部九術(shù)》，那是一本驅(qū)鬼的書，然后繼續(xù)取那書匣中的折書。

中午到了陳勝家，我看房門上根本沒有貼我給他的符，我生氣地問道：“是不是看我年紀(jì)小，所以不信我？”

陳勝解釋道：“小道士，我怎么會不信你呢，我昨晚都貼了，只是我家女兒不愿意，又給全撕了。”

我氣鼓鼓地沖進(jìn)去找陳婷，只見她坐在桌子旁，在一雙小小的布鞋上繡著花。

我生氣地問道：“你為什么把我給的符都撕了？”

陳婷停下繡花，轉(zhuǎn)頭看看我，笑著說道：“其實我不想傷害它，它還那么小。”

我問道：“你打算把它生下來了？”

陳婷搖搖頭，說道：“不可能生下來。”

然后她看見我手里拿著的書，問：“今天又是什么書？”

“驅(qū)鬼的。”

陳婷看著我，迅即笑了下，把書拿過去，放在桌子上，說：“不用驅(qū)鬼，陪我再上山坐坐吧。”

下午，我們又坐在了那禿頂?shù)纳缴?，陳婷問我?ldquo;小道士，你還是年輕氣盛，老想著驅(qū)鬼，其實你想，鬼都是人變的，有些鬼，其實都是我們的親人。”

我心里想，你大概是被鬼迷惑了。

陳婷看著我笑笑，說道：“年輕真好，你靠著我坐點。”之后她把我往身邊拉拉，把頭靠在我肩膀上。頭發(fā)被風(fēng)吹著，撫著我的脖子和臉頰，癢癢的。

多年之后，師姐告訴我，說女人最大的武器，不是美貌，而是溫柔。或者那時候我那年輕氣盛的心，真的被那一刻的溫柔融化了。

時間過的很快，太陽慢慢西沉，我想要下山，陳婷說再等等。

那時晚霞染遍了整個鎮(zhèn)子，風(fēng)輕輕撫著，帶著不遠(yuǎn)處的茅草絮，落在我們的肩上。

我真的很疑問，陳婷其實好溫柔，為什么有人會拋棄她？

她輕輕哼著歌，慢慢對我說道：“可能，這是我看到的最后一次日落了。真的好美，我真的不愿離去。”

我驚訝地問道：“你不會準(zhǔn)備自殺吧？我?guī)煾嫡f，自殺是要進(jìn)地獄的，千刀萬剮。”

陳婷靠在我的肩上，搖搖頭，笑道：“不是自殺，其實我是得了一種病，急性白血病，醫(yī)生說漸漸地，我會失去視力，再漸漸地死去。”

我急忙說道：“現(xiàn)在醫(yī)學(xué)這么發(fā)達(dá)，你一定會治好的，而且。。。”

“而且什么？”

其實我本想說昨晚看的那個借陽壽的，只是這是我的秘密，根本不敢說出來，更害怕師傅會知道。

“沒什么，師傅說，好人都會長命百歲的。”

陳婷呵呵地笑道：“你覺得我是好人嗎，我第一次見你就打了你兩耳光。而且未婚就懷孕，本來就不是什么清清白白地女子該干的事。”

我搖搖頭，說道：“你穩(wěn)定有你的苦衷。”

陳婷笑笑，沒再說話。等到太陽漸漸隱去，我們才下山。

而這次，那個魔嬰也沒再搗亂。

或許陳婷是跟它說了什么吧。

次日，我繼續(xù)偷折書，然后來到陳灣，卻發(fā)現(xiàn)，陳婷真的瞎了。

她聽到我的腳步聲，問道：“是不是小道士？”我點點頭，卻意識到她根本看不見，便答了句是，卻不由得帶了點哭腔。

陳婷手里拿著未繡好的小鞋子，說可惜沒在看得見的時候繡好。

之后我便再領(lǐng)她上了禿頂山，她看不見景色，只是覺得太陽的方向很亮，我便把景色形容給她聽。那時陳婷告訴我，她把事情都告訴了她父親，只是還是沒有提孩子的父親是誰。

此后幾日，白天都跑去陳灣陪陳婷。每次看到陳婷，都有些許期待，期待她突然跟我說能看見，病情好了，只是奇跡，一直沒有發(fā)生。

我晚上偷看劉慶道士的手札記錄，這時我已經(jīng)明白，原來正如陰陽太極一樣，不僅有降魔除妖的道術(shù)，也有借尸還魂這類的道術(shù)。

道分陰陽，陽則順應(yīng)天時，降魔衛(wèi)道，祈福避災(zāi)。陰則追求私欲，嫁災(zāi)移禍，逆天改命。

那本手札里陰暗的道術(shù)都被撕掉，我很想找到辦法，幫陳婷續(xù)命。

后來有一天，中午我去陳灣的時候，發(fā)現(xiàn)陳家門緊鎖著，我突然很害怕，害怕再也見不到陳婷，我問了周邊人，都說陳婷沒有離開，我便想到了那禿頂山。

山上的風(fēng)很大，已經(jīng)快要到冬天了，陳婷孤零零地坐在土堆上，身上穿著一件白色的外套圍裙，陳婷聽到我的腳步，笑問道：“是小道士嗎？”

好像她真的能看到我一樣，我答應(yīng)了一聲，在她旁邊坐下，白色大圍裙和頭上都落滿了白色的茅草絮，如同白色的絨毛，我?guī)退牡簟?/p>

陳婷說道：“明天爸爸就帶我去外面，把孩子打掉，好好治病。所以大清早的，我就讓我爸帶到這里，我想吹吹這里的風(fēng)，聞聞這里的氣味。”

我強(qiáng)忍著淚水，問道：“那你怎么穿個圍裙？”

“我現(xiàn)在看不見，容易跌倒，到時候衣服臟了，又得爸媽洗。”

我沒有說話，就是這樣陪著她坐著。

山風(fēng)依舊刮著，只是明天，這里不再會有那個坐著的人，那個喜歡這里風(fēng)景的姑娘。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跑去了陳灣。

那時候，陳勝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一切，要帶陳婷走了?？吹轿疫^來，對陳婷說道：“小道士來了，跟他道個別吧。”

陳婷從圍裙前面的兜里，掏出那個隨聲聽，遞給我，說：“送給你吧。”

我接過，終是忍不住，哇哇大哭起來。

陳婷也流著淚，輕輕將我攬入懷中。

他們終究還是離開了，一個月后，聽說陳婷在外面病逝了，就在外面醫(yī)院火化，葬進(jìn)了公墓里。

后來，我一個人來到了禿頂山上，大哭一場。

那個隨身聽，如今仍放在我房子的抽屜里，她哼的那首歌，叫《那些花兒》，是樸樹的首張專輯，1999年發(fā)行的，《我去2000年》，只是如今磁帶已經(jīng)丟失了磁性，聲音有些變形。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了生離死別，也第一次感到徹徹底底的恐懼。

不是恐懼鬼神，而是對生老病死的恐懼，是對命運(yùn)的恐懼。

那時我突然想到了《道德經(jīng)》上的那句話：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我想到以后，隨著時間的推移，父母，師傅，每一個親人都會死去，都會離開我，直至有一天，我也會死去。

可是，我舍棄不了，忘不掉對他們的感情，我害怕失去他們，更害怕自己死去。

而唯一能制止這一切發(fā)生的，便是學(xué)習(xí)道術(shù)，逆天改命，甚至，追求長生。